五口岭

回忆往事的时候,刘恒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军队里呆了二十年,想想简直太荒唐了,跟疯了一样。
他有多少次想逃走,不管是用明的还是暗的方法,只要能离开这该死的部队就行,但老天爷就是一次次挫败他的计划,还好他的计划都是随性制定的,没有费多少心思,要不然真是伤心透了。他不但逃脱不了,还眼看着自己的职位越做越高,上峰对他的评价也很好,认为他忠心、沉着、胆大,是一员福将。
三十五年前,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夜里,刘恒宗出生在清水县刘家。
恒宗生在这一家可是前世积了德了——刘家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大户,当家的老来得子,宝贝得星星一样。恒宗的姑妈也就是当家的妹子玉桦又是宋县长的儿媳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不想靠上一棵大树啊。
说起姑妈的婚事,还是本地的一件佳话。当初老当家的本是一个穿州过县的货郎,省吃俭用,日积月累,终于在家乡置了十几亩地,雇了长工,还不满足,农闲时还每日里跑省城跑县城,经营皮货和茶叶生意。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就带上妹妹一起进城做个帮手,没想到在一个茶馆歇脚喝茶时被宋县长的公子看到,那公子一见玉桦的容貌,失魂落魄一般。老当家的兄妹前脚回到家里,宋县长府上派的媒人后脚就登门了。老当家的一打听,知道这位宋公子有出入勾栏眠花宿柳的毛病,心下不禁踌躇,哪知宋府的媒人好似人肚子里的蛔虫,隔日又把宋公子亲笔立的字据送上门来,意思是婚约一立,宋公子立时便会断绝勾栏往来。这一来,老当家的倒也无话了。三个月后,新娘正式过门,新娘子的一对大脚宋府里也无人计较。
但月亮也有盈亏,在恒宗两岁那年,一场疫病横扫清水县,村里的人口十停去了三停,其中就包括恒宗的母亲。当家的又当爹又当妈,简直愁死了,幸好姑妈及时赶来,把恒宗带回城抚养。
姑妈玉桦嫁到宋家三年了还没生个一男半女,私底下哭了一场又一场。宋县长两口子都动了念头,想动员儿子再娶,但宋平飞爱恋妻子美丽温柔,只是支吾,说是实在不行就在族里过继一个,宋县长老两口暂时也无法可想。
刘恒宗在姑妈家里长到五六岁时才回到村里来,这时他已有了一个后妈——经人撮合,老当家的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做续弦。
很快,恒宗和村里的小子们打成了一片,他们一大群人呼啦啦猛冲到塘里游水,把那些泡澡的牛都惊得窜上岸狂奔,捏泥人,用弹弓打鸟,用泥巴糊住了马蜂窝,点 火烧。马蜂飞出来了,村里人争相奔逃,象是发了火,又象是当年反了“长毛”。此外,上房揭瓦,爬树掏鸟,无所不为,惹祸的时候,村里人想到这孩子早早没了 亲娘,总是忍他三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十岁的时候,那一天,他突然听说自己的私塾已经念完了,他才想起有半年没见到那个花胡子“老山羊”了。当家的亲手给他整治好行李,把他押到县城去上中学。
这所县立中学素以校风整肃闻名。校门口总有两个杂役,平常不准学生出入,到了每月下旬才放一天假,准学生出去。恒宗便趁这机会上姑姑家里去。
恒宗很快又和班上的学生混熟了:半夜里翻墙出去偷杏子吃;把校长千金从西洋买回来的脚踏车偷出来轮流骑,摔得七零八落;最后又在校园里煨玉米吃,活活烧死 了一棵百年老树。校长有令,把首要分子刘恒宗在全校大会当众抽三十下鞭子,然后恒宗有半个月不能走路。村里人进城听说了,回去告诉了当家的,当家的气得大病一场。
恒宗到姑姑家去,姑姑对他说,要好好念点书,不要胡闹了,再过两年就要当大人了,到时候别人会笑的。恒宗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他爹已经和方村长家换了八 字,给他订亲订的就是方家的二女儿文砂。恒宗立刻就记起了那个扎两条小辫子,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来。总是跟在她哥文杰后面,像个小尾巴。至于她哥方文杰, 跟恒宗是仇人。
当初恒宗从城里回到村里来,点子多,反应快,很快在孩子们中有点领导派头,威胁到了原本的孩子王方文杰的地位,两人已经有点不睦。后来为了一条桑树条子, 还干了一架。方文杰高出恒宗一个头,摔跤功夫也了得,把恒宗按在地上一顿暴打,恒宗也冷不防一肘子打在方文杰脸上,让他鼻血长流,一直跟在旁边的文砂吓得大哭。从此后,村里的孩子分成两派,一派跟在方文杰后面,另一派则以恒宗为领导核心了。至于他们两人之间则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村里人发觉两个小孩也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常年记仇,偶尔不得不见面的时候也是彼此横眉冷对,不觉传为笑谈。
现在居然跟仇人的妹妹订了亲,将来还要把她娶回家当媳妇,这不是疯了么?
快到年关了,恒宗犯上了心事:他本来准备象往年一样,把操行评语从老师那里骗过来,往臭水沟里一扔了事,没想到今年传出风声来,说要把那些评语下下等的派人送到学生家里去。恒宗左打听,右打听,果真如此了,他知道今年年关没好日子过了,就到姑姑家里耍赖,说今年不回家了,就在姑姑这里过年。玉桦一眼就看穿了他,没有作声。看看到了腊月二十八,玉桦正准备把他“押”回村里去,恒宗突然不见了。玉桦叫一队护兵满城去找,最后在一个桥洞眼里发现了,两个护兵把他 脚不沾地就拎了回来。
还是姑姑劝解过了,当家的只数落了恒宗一顿,没让他皮肉受苦。但可能在桥洞眼里蹲着的时候让什么毒虫给咬了,恒宗手上脸上都起了红痘子,天天喝苦药汤,正月十五都过了还不敢出去见人,痘子终于褪了,脸上手上却留下了几处永久的纪念。
听别人说文砂也到县城念书去了,过年不知回来没有,恒宗也不好意思去打听。他听见那些来家里串门的大娘大嫂提到文砂,就装作没事的凑过去听一下。结果还真让他听到一件事,就是文砂到了裹脚的年龄,却怕疼,不肯裹脚,把裹脚布剪得一条条,把明矾扔上房。文砂的母亲心疼女儿,文杰还特地从省城请假回家游说父亲不要逼妹妹裹脚。文砂的爹禁不起多方夹攻,只好随她去了。文砂乘胜追击,又提出要像哥哥一样到省城念书,最终多方达成妥协,送文砂到县城读书了。
有了长痘子的教训,恒宗第二年就老实多了,这时他又迷上了当兵,每回上军事课就特别来劲,先是用纸板自己做军帽,后来又去找姑父平飞要军帽、制服(宋平飞还是县里的保安团团长),再后来就是旷课——他经常爬到军营的围墙上去看他们操练。
年底,省城来了几个大员,成天呆在县党部里,专管征兵。新兵们穿上崭新的黄狗皮,每人扛一杆汉阳造,一批批上火车走了。恒宗在姑父面前吵着要去当兵,姑父本来已经答应了,后来姑姑坚决反对,泡汤了。恒宗怀恨在心,以前逢礼拜天他都到姑姑家去吃饭的,现在也不去了。
很快发生一件事,让恒宗把自己当不成兵的烦恼都忘记了——省城有人给姑父平飞捎来一个消息,说方家的二小姐文砂因为参与了赤色宣传,被抓进大牢了。
恒宗那天正好迫于姑姑的命令到她家里吃着饭,姑姑和姑父却一直躲在卧室里,鬼鬼祟祟商量了大半个钟头。姑父一出来,一溜烟到了大门外,一辆包车早等在门 口。两个护兵跟在他后面钻进车里,一眨眼就开走了。姑姑又把管家老赵叫进房去,嘀嘀咕咕地吩咐。恒宗猜得出这是为了方文砂的事。他一个人呆坐着,觉得自己 好象一条晾在沙滩上无人理睬的干鱼。
夜里十二点,恒宗已经睡得很香了,突然整个宅子里人声喧哗,把他吵醒了。
姑父已经把文砂保回来了,黑色的包车就停在院子里,几个护兵站在车旁,姑父低声跟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就又上车走了。
管家老赵按玉桦的吩咐去接文砂的父母,方老爷子大发脾气,砸了四个茶杯,一个鼻烟壶,宣布再也不认这个不肖女。方老太太倒是连夜赶来了,抱着文砂儿呀、肉呀一顿大哭,又看看她全身上下有没有伤痕。但最后方老太太要带她回去,车也套好了,等在大门外,文砂却十分冷静地拒绝了。这时,方家的两个婶子、一个舅舅 也赶来了,玉桦又忙着招待他们,团团转,家里乱成了一团糟,早起的行人三三两两走过宋公馆门前时都停住脚瞅瞅——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转眼天快亮了,恒宗反正也睡不着,便悄悄地穿上衣服到客厅里来。被方老太太一见,就抓住了他,开始诉苦:
“作孽啊,这个死丫头,把房门反锁了,不让人进去,你去帮我劝一劝啊,说不定她就听你的啊。”然后又凑到恒宗的耳边悄悄地说:“半天都没动静了,万一这鬼丫头想不开寻了短,方家可怎么有脸见人啊,宗儿,你说说,真是糟心啊。”
然后她又大声地号哭起来,完全没有一点富家太太的仪态。恒宗想到这样一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不觉窘得面红耳赤。为了尽快解脱,他走到那扇紧锁着的门 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他拉了个椅子来,爬上去从门顶的缝隙中朝里张了张,屋里没点灯,暗沉沉的,文砂坐在床头,正把鞋子挂在脚尖上荡着玩哩。恒宗委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便趁着一片乱哄哄地,悄悄地溜走了。
恒宗在那里恼火这桩婚约,却没想到这婚约来得着实不容易。方家祖上出过一个举人,两个秀才,本是当地的望族,实是瞧不起货郎出身的刘家,但眼看刘家财力渐渐上来,又和县长做了亲家,禁不起媒人再三说和,便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结果文砂又来一个不裹脚,搞到方老爷子反而有点心虚了。
岁考的日子又来了,恒宗的成绩依然是叫人丧气,老当家的到县城来呆了几天。他发了一通感慨,意思是象以往那样规规矩矩博取功名仕途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象如今这样的乱世,只有军人才有前途。既然老当家的也这样认为,玉桦只好顺水推舟,让平飞活动了一下,把恒宗送到位于南固平原的一个陆军学校去了。
恒宗临走时都不知道文砂怎样了,后来从姑姑的来信里才知道:方文砂到底还是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她家老太爷气得厥过去了。
恒宗一到军校就开始后悔了:队列、射击、骑术,这些新奇劲一过去,然后就是枯燥得要死的重复,要么就是一个团长或一个师长来视察了,学员们就赶快紧急集合,屏声凝气听他吼上一大堆蠢头蠢脑的话。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有硬着头皮一天天挨下去。这时候他特别思念起在姑姑身边温暖安逸又悠闲的一个个下午,在每天上午的操练结束,人人沉睡如泥的中午时分,他就挤出休息时间看姑姑的来信,再一封一封地写回信。
因为路上不太平,一直拖到半年以后玉桦才下决心一定要到军校去一次。她写信告诉恒宗她很快会来看他。恒宗可以想得到,在护兵打开包车门,姑姑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一定十分光彩照人,把军校的这些土包子全都惊呆。姑姑会象往常见面时一样马上张开大衣的前襟把他搂在胸前,让他暖和一下,而周围那些在寒风中发抖的学生们自然会嫉妒得眼睛发绿光的。在看到简陋阴暗潮湿如同猪圈的宿舍还有他手上脚上的冻疮以后她自然也会又生气又心疼,多半立刻就会把他挟裹上车,一溜烟带回家去,这样就免了要他自己向姑父开口的难堪,可以光明正大地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他记得小时候曾经一本正经对姑妈说过,等姑父死了他就和姑妈结婚,姑妈也很认真地回答,没问题,但这话不能让姑父知道了,否则姑父肯定会把他两条腿全部打断,而且姑父身子骨好得很,说不定等姑妈死了姑父还会活很多年了。恒宗听了这番分析很是丧气,但嘴上还是不服气,说一言为定,我们来拉勾,不能反悔。姑妈 便和他拉勾起了誓。恒宗回头一想,拉勾固然是拉勾了,但自己不能盼着姑父死掉啊,因为姑父是自己的长辈,而且一向对自己很好,自己存着这种盼望岂不成忤逆 了?
有天晚上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子。人唤、马嘶,似乎有几千人在黑夜里一会奔过去,一会奔过来,然后又撞在一起,嘶喊咒骂。恒宗从床上弹起来,机械地套上裤子、军衣,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给姑姑报个信去:看样子不象是演习。
他嘴里叼着军帽,正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给姑姑写个条子,班长冲进来了,突然看见宿舍里只有恒宗一个了,便一顿臭骂。恒宗只有飞奔出去了。
整整一夜急行军。看着北斗星,似乎是往西北方向去。淡淡的月光照着一条灰白的大路,不知延伸到什么无穷远的鬼地方去了。跑在恒宗旁边的一个大耳朵军校生呼 哧呼哧喘着说:“这一劲可能是要跑到新疆去啊。”恒宗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模模糊糊盘算着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看能不能向班长行行贿,哪怕到阴 沟里躺一下也好。但教官们骑着马前后奔驰,声嘶力竭地吼叫咒骂,恒宗稍掉了几步队,肩上火烫似地着了一下鞭子。他一回头,只看见一张下巴突出的脸,一对恶 狠狠的小眼睛。那人高高地坐在马上,见恒宗居然敢回头盯着他,一扬手鞭子又举了起来。恒宗赶忙紧跑几步,赶了上去。
终于有口令从前面传过来:“原地休息。”大家象木头一样倒在地上,只能喘气,搜寻出最恶毒的话来咒骂教官、连长,以及这次行军的策划者,咒骂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一眨眼的功夫,休息已经结束了,学生们怀着痛苦绝望的心情爬起来,继续奔跑。军衬衣汗透了,又慢慢被体温捂干,象个纸壳子一样套在身上,军帽和军衣也都被 夜露打湿了。昏昏沉沉地在漆黑一片中奔跑,不时还撞到另一个湿乎乎的身体上。从教官到学生都已经陷入虚脱的地步,眼睛都没怎么睁开来看路,如果前面领错方向,跌进水塘,后面的几百人也会跟着一股脑栽下去的。
第二天一大早,南固火车站的站长站在月台上,看见一大堆一大堆浑身灰土,丢盔弃甲的士兵爬上他的火车,倒头就呼呼大睡。二十分钟之后,那列火车满意地长鸣一声,向前一挣,歇一歇,又是死命一挣,哐哐噹噹一阵乱响,车上熟睡中的士兵被撞痛了脑袋,象猪崽一样大声哼哼,但火车已经开动,高高兴兴直奔西北方向去 了。
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所有这些军校学生被编成了一个团,站满了整个山脚。左翼是一个老兵团,右翼是一个从北方抽调来的炮兵营。老兵们都呆在自己的阵地上,不理睬这些新上来的学生兵。学生兵们在草丛里爬来爬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探听着消息,惶惶不安地四处张望。
太阳渐渐沉下去,夜色从四面八方围拥上来,炊事班也来过了,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馍馍,一条香肠。问到什么时候开仗,往哪里打,打谁,炊事兵们也是一概不知。他们发完了晚餐,就匆匆忙忙到后面去躲起来了。
恒宗一直呆呆地趴在指定给他的隐蔽位置上。他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竟忘了上头叫他们不得四处走动的命令,径直站起来到后面找炊事班要水喝。突然间总攻就开始了,震天动地地一阵接一阵炮响:这边的大炮死命地打过去,对方也算出了这边的方位。也是一顿炮打过来。本来四面就是昏黑一片,炮弹四处乱炸,烟雾弥漫,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恒宗一头扑到地上,一颗炮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一声巨响把他给炸糊涂了,他想这里不安全,赶紧爬起来跑了几步,又扑到地上,象蛇一样在草丛里毫无目标地乱窜了一阵。他原指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马上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完全迷失方向,连敌人在哪一边都分不清了。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炮击,把整个大地都震得象要崩溃。他把头狠劲地往地皮里钻,动也不敢动了。
左右两翼的老兵在第一轮冲锋的时候已经上去了。过了一个多钟头了,师长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军校生团也拉上去干。但情况越来越不妙了,左右两翼的压力相当大,右翼甚至有两个连彻底垮掉了——打得只剩下三个人,本指望爬回来,又在半路撞上了地雷。
师长只得把后备营拉到右翼去顶住敌人的反攻。
最后,军校生团在中线开始突击。
学生兵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紧紧挤在一起往山坡上爬。有十几个学生象吃错了药一样向上面猛冲,结果全被敌人的机枪干掉了——拦腰切断,尸体栽倒在草丛里。草很深,后面的人只听见机枪在疯狂地响,看见闪光,仍旧不紧不慢地往山上爬。
有一个学生兵踩在恒宗的身上,摔倒了,他嚷嚷道:“妈逼的,装死啊?绊老子一跤!”有个军官马上跑上来,用手枪顶住恒宗的后脑勺,打开了保险,嘴里日娘捣 老子一阵怒骂,恒宗只得赶快爬了起来。那个军官没有认出恒宗,恒宗却马上从他的小眼睛和脸部轮廓认出了他。那人匆匆踢了恒宗两脚,又转动着脑袋身四面乱 看,往山下走去了,大概是检查还有没有人躲在后面。黑暗中,他身旁的草给气浪冲着,一波一波地伏下去,恒宗想都没想就端平了步枪,对他背上就是一枪,然后 走上两步,瞄准那个挣扎扭动的身体补了一枪。
这一回,军校生团损失了三分之一,有很多是迎面被机枪打死的,尸体破烂得凑不齐全。
军校生团在周边乡镇拉夫补充兵员后,扩编为一个旅,建制为军部直属三十五旅,渡过渭河后,转头向南行进。
又打了一仗,恒宗一下子被提升为排长了。他手下是七八个刚从地里抓来的青年农民,还有几个侥幸未死的军校生。
他们这个旅在河南中驿呆了半个月,把那里的猪和鸡都吃光了。
有一天下午,恒宗正在一户农民的土炕上闲坐吸烟,两个兵把文砂带进来,说是来找他的,恒宗差点从炕上栽下来。
文砂这回简直象换了个人,问她什么她都笑嘻嘻地回答,好象什么都不在乎。恒宗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恨得只咬牙——这小女人把他的脸都败光了,参加赤化都不说,兵荒马乱的,一个闺女还到处乱跑,鬼才知道她把身子给了谁了。到最后,恒宗勉强听信她已经和她父母重归于好,和那些赤色分子也不来往了。问她到这里干什么,她却说到北平找亲戚的,又说是从青岛回来路过这里的,恒宗气得冒烟,又不好发作,只好坐下来给姑姑写了一封信,叫文砂给他捎回去。炊事兵做了饭,送来了。文砂在那里挑挑拣拣地吃着,恒宗看着她吃,浑身不自在,站起来就走了。
他打牌打到半夜回来,文砂已经在他床上睡着了,还把门反锁上了。恒宗在门外转了两圈,仍旧回到炊事班去打牌,几个军官还在那里做宵夜吃,鸡汤香气四溢,把附近本已熟睡的士兵们都弄醒了。
快天亮的时候,恒宗又呵欠连天,踉踉跄跄地回来了。他敲敲门,里面不应,他就从窗口爬了进去。房里黑洞洞的,恒宗碰倒了几百把椅子才摸到床边,只看见灰白的一大块,可能是他的被子,他就冲着床上说:“文砂,今天赶紧回去,等我们开拔了,土匪回来了你就走不成了。”还是没人应声。恒宗在黑暗里伸出手按了按, 正放在文砂脸上了。他摸了摸,喉咙里象噎住了一样难受。他低头找到了文砂的嘴唇,没命地一阵乱啃,手忙脚乱想解开文砂的衣服。文砂本来没有吭声,但后来手腕子被他的手肘压住了,疼得她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他。
战线一天天地扩大,从军部来的电报一天一变,有时候一天会来三个命令,有的命令甚至自相矛盾。恒宗所在的三十五旅和大部队分开了,独自向西前进,忽而又向北,然后又向南,又转头向北。每到一个地方,军需官出去征粮,总会遇到那些长得简直是一摸一样的镇长或乡长们,他们脸上挂着一摸一样的苦笑,说他们刚被一支编号“×××”的兵团搜刮一空,还拿出了一叠盖有兵团军需处大印的收据作为证据,幸好在他们摇唇鼓舌的时候,三十五旅的大兵们也没有闲坐着,他们 四面出击,或拿或抢,临时的营地马上就会堆满面粉、玉米和咯咯叫的母鸡,偶尔还会拖回来一头大骟猪。
在辗转不停的行军中,恒宗与姑姑失去了联系。他找不到人给他捎信,而玉桦也打听不到他的所在,连是不是还活着也不能确定。老当家的有时候听见传闻说第三十 五旅在河南山西交界的地方被打垮了,又听说第三十五旅已经回到临近的清水县,但被包围,全军覆没了。老当家的听到这些,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前,他是天天下 地,坚持自己干活,一年年地也过来了,到今年,总算认输了,把长工也辞了,把地全交给佃户去种,不过他现在又有别的事忙了——他每天都提着铲子铲除屋子里 的杂草。这一年的夏天热的厉害,梧桐树的叶子都给晒焦了,用手一捻就成了灰色的粉末。在荫凉的宅子里,杂草野花便疯长起来,有一天早上,老当家的居然发现 床前的地上钻出了一株蓖麻。他只好整天都忙着从墙上扯下爬藤,从灶台前铲除狗尾巴草,把枯枝败叶一筐筐地往屋子外面扫。
他和老伴合计了一下,决定请一批工人来把天井拓宽,在后院加盖两间房子,地坪全部用青砖墁上。他们的本意是把房子扩大整修一下,等恒宗回来好在里面成亲, 但在工程进行中,厢房也要加盖,后院又要翻修,瓦也要重捡过一遍,实际上就等于要把整个宅子翻盖一遍。天井里架着大锅,工匠和乡亲川流不息地在那里吃喝, 然后去帮忙干活,下一批人又接替了他们的位置,继续大吃大嚼。小孩子们拖着鼻涕出出进进地疯跑,有几个还踩在吃剩的鱼刺上,扎伤了脚。
当家的一盘算,发现钱不够了,不动声色就套了车,径直往城里奔,找恒宗他姑姑借钱去了。
恒宗所在的第三十五旅按照军部的指令,一直向西北前进,有两支敌人的小部队与他们迎面相撞,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打散了。第三十五旅自上而下,骄气 渐渐滋长起来,夜里睡大觉,白天反而大摇大摆沿着公路前进,几十辆卡车前后拉开,有半里多长。军官明令士兵沿途抢劫,吃的穿的可以自用,但值钱的东西要上 交,违者格杀勿论。三连就有两个士兵偷藏银元被绑起来挨了几十鞭子。
有一天中午,他们开进一个山谷,发现自己已被团团包围。旅长下令,全线冲锋,抢占两侧的山峰。但在二十分钟后,全旅的官兵就被那些准确而冷酷的火力打死打伤了三分之一,无力再发起冲锋。满山遍野都躺着自己人的尸体,让士兵们彻底丧失了斗志,纷纷躲到山石后、岩坑里,忍受敌人铺天盖地的炮击。一夜的僵持过后,旅长偷偷跑到敌人的阵地上,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在炎炎的烈日下,三十五旅残存的人马列队立正,全体向敌方投降。
敌人的师长亲自查看了他们的名册,又给他们训了一通话,表扬他们弃暗投明的行动,鼓励他们为国家效力,救国救民于多事之秋,等等。然后,当场宣布把他们拆散,编进七八个不同的师,还有一小部分要编入地方保安部队。那几天恒宗正好有肠炎,他笔直站在队列中,冷汗从太阳穴上汩汩而下,把军衣的肩膀弄得透湿。最后他受不住了,象一段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军医把他拖到一边,解开他的领口,往里面灌了一壶冷水,然后问他:“中暑了?”他说:“我拉肚子。”
玉桦给恒宗写了无数封信,只有一封到了他手上。那个捎信的人按照刘恒宗的大名找到恒宗所在的师时,还差点被当作间谍枪毙了。
还在半年前恒宗和他的四十多名战友编入这个师时,他被派到炊事班打下手,但一场接一场的战斗,损失很大,临时把恒宗拉去当战斗人员,他旁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却糊里糊涂地活了 下来,四肢完整,眼亮耳聪,渐渐地他又当上了连长。那个捎信的人对着枪口索索发抖时,恒宗还在营部打牌,他听说有自己的信,及时赶来,把捎信的人救了,还给了十个袁大头。
姑妈的信里说,虽然纷纷乱乱出了很多事情,他老爹还是没有放弃婚约,而是正儿八经用花轿把文砂接过来了,文砂的爹羞愧得不行了,在床上躺着不敢见人。成亲那天他不在,他爹只有去找了个本家的侄儿来,代替他拜的天地。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希望他早日回去,不要再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信纸已经皱得象咸菜一样,上面还有黄色和褐色的斑块,看不出是鸟粪,还是树液,字迹都已暗淡模糊,能够看出的就只有上面这些话,后面的字句和落款都已无影无踪了。恒宗看了半天,很是费劲,便又去打牌了,打到傍晚时,输了十几张大票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来。吃过了晚饭,他象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营房里发呆,护兵见到他的神气便心领神会,又象以前一样的快手快脚溜了,过了半响,领回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在翻云覆雨的时候,恒宗还是心不在焉。他嗅着拿女人肩胛处的粉香,默默地想着家门口那条河里的梭子鱼。完事以后,恒宗突然愉快了一些,等那女人不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又来偎在他胸前时,他就问了问她的姓名和家境,发现她可以算是自己的同乡——也是清水县人,他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两眼,在昏黄的油灯下,还是能看 出她脸蛋很清秀,恒宗不禁有了怜惜之心,破例留她在这里过夜。他听那女人说着话,就昏昏沉沉快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还听见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艺名是云香,真名多年未用,都忘了,她在省城时是一家妓院的摇钱树,只因为倾心于一个青年军官才放弃了许多从良的好机会,整日颠沛流离,从事皮肉生涯,苦苦等待那个曾许诺要娶她的青年军官,那人曾给了她一颗纯银打磨的扣子作为信物,她把这颗扣子就钉在贴身的胸衣上,从不离身。那女人还怕恒宗不相信,捉住他的手去摸她胸前的那颗银扣子,但因为太过疲倦,恒宗只碰了碰那扣子就又睡着了。那女人还不厌其烦地告诉他,那个年轻的军官就叫方文杰,当时是第七十四师的连长,至于他现在属于哪个部队,在哪个地方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第二天恒宗醒来时,那女人已经悄悄地走了,枕头上只留下几缕头发和一点体香。
外面突然有人吹号,恒宗走出门去,只看见无数的士兵象羊羔似地跑来跑去,整整一个军都被集合起来,在两面大山坡挨挨挤挤地胡乱站着,山谷里放上了一张大桌子,有个瘦骨伶仃的将军爬了半天才登上桌子,对着扩音器,开始朗读总裁训电,恒宗站得靠后,什么也听不见,才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士兵就开 始打瞌睡,他把头靠在恒宗肩膀上就睡起来,恒宗耸耸肩膀,把他的头推开了。那个士兵睁开眼看了看恒宗,又看了看他的肩章,知道不是他们那个连的,又放心靠 到另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接着睡。
训电念完了,为期三天的修整也随之结束,第二十七军全体人马开始向南进发,唯一的一条公路上拉开了长得不见首尾的队伍。天气干燥,人和马踏起来的灰尘遮天蔽日,不时还有一支摩托车队队伍疾驰而过,招来士兵们一阵恶毒的咒骂。整整一天行军,只在中午边走边吃点干粮,喝点水。晚上才睡了四个钟头,口令又下来了。大家咒天怨地,爬起来赶路。从夜里到天亮,从天亮到傍晚,队伍仍在不停地前进,士兵们疲劳到了极点,人人都像梦游一样一摇一晃地往前挪,咒骂也停止了,有时候可以一整天一个字都不说。有天傍晚,恒宗把他的连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少了一个人,他一声也不吭,沿着公路往回走,大概走了半里路,就发现路边沟里的草有一点异样,他用脚拨了一下,那个逃兵从乱草丛中爬出来,象兔子似的瞪着一双红眼睛看着恒宗,一声不吭。恒宗指了指公路前面弥漫的尘土,示意他赶上,那个逃兵在队伍的旁边走了起来,在纵队里走着的士兵们谁也不理他们两个,只管无言无语地往前走。那个逃兵才走了十几步远,突然把肩一耸,已经把步枪扔在地上,象兔子一样往田野里奔去了。恒宗简直气蒙了,他抓住旁边的两个士兵,吼到:“去把他抓回来。”那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挣脱了恒宗,继续走他们的去了。恒宗拔出手枪来,左手忙着打开保险,瞄准那个越跑越远的背影连开了三枪。那个逃兵又往前跑了两步,身上向上一纵,扑倒下去,再没有动弹了。一个传令兵大概是听见枪响,骑着马从队伍前头飞奔而来,看见是恒宗,掉头回去了。恒宗也大步赶上去,找他自己的队伍。
到了晚上,前面传来的口令仍然是“全速前进”,士兵们毫无表情地往后传着这句话,一边不死不活地蹒跚而行。直到半夜,军队才停下来埋锅做饭,炊事班在这荒郊野外居然还弄来了十几头猪,全军上下人人都喝到了一点肉汤,精神为之一振,漫山遍野地坐下来,各自倒头呼呼大睡。
恒宗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天开小差的就更多了,得到团长那里探探口气。他起身去找团部的那些人。夜气渐渐上来了,士兵们在睡梦中感到冷,就往火堆边滚,有几个靠得太近,背上烧得冒烟,恒宗路过,顺便把他们从火边蹬开,他们还迷迷糊糊地咒骂几句。走过了大概上千个熟睡的士兵,恒宗才看见团长,那个老家伙正裹在一条毯子里看着什么鬼材料,团部的勤卫兵看见是恒宗,没有吭声。恒宗到团部身边蹲下来,团长把香烟罐向恒宗让了让,就自顾自抽起来。恒宗转着弯问他,部队准备走到哪里去,有什么战役在前面,老家伙哼哼哈哈,滴水不漏。他抽完一根烟,象是突然记起来一样对恒宗说:“你今天枪毙了一个逃兵吧?”
“对,我这会刚准备来汇报的。”
“干的好,就这么干——这些个龟儿子。”
“现在军心不定,弟兄大多是北方的,这么走下去都不太情愿。”
老团长眼皮一挑,死死盯住恒宗:“你怎么想呢??”
恒宗身上一紧,“属下只听上峰的安排。”
“好,这就好,回去睡吧,慢慢你就知道了。”
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恒宗开始明白团长的话了——灰蒙蒙的平原已经快走完了,地平线上出现了小小的青灰色的起伏。到傍晚,部队走进了丘陵地带。又是 一天的早晨,他们发现四面的山越来越高,小麦已经不见了,田里长着水稻,树木多起来,愈见浓密,鲜绿。部队离开了公路,在山间择路而行,分明是向东前进 了。
第十五天的中午,他们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停下来吃点干粮,前面的队伍突然呐喊起来,枪声炒豆一般骤响,许多士兵象潮水一样往后涌,指挥官纷纷咒骂着, 拔出手枪来弹压。第一批溃兵被挡住了,各个团队四面散开,盲目地往前涌去。恒宗叫一个护兵到团部去打听,护兵回来说:团部也是一团糟,听说是和敌人在山谷 里迎面撞上了,现在正打得热火。有一个传令兵拼命地跑上来,传达命令:师部让恒宗这个连配合第七十七团投入战斗。
一时间,谁都不作声了,大家带着绝望的眼神,列队跑步上前。两旁的士兵一边让开道路,一边打量着这支队伍。
炮队勉勉强强拖上来,胡乱试了几炮以后,便开始放起排炮来。一时间震耳欲聋。恒宗想叫连队慢一点,让右边赶上来的七十七团压上去,但没有用,山谷太狭窄 了,不同番号的队伍挤在一起,口令,枪声,一片声响。恒宗这个连没有四散奔逃就算万幸了。恒宗只好挤在他们当中向前奔跑,吼着身旁的士兵们,要他们把挡路的箱子、车辆一律推到路边的沟里去。
恒宗感觉到自己头上热了一下,用手一摸,热乎乎的血顺着手掌淌了下来,他依旧向前猛跑,烟尘弥漫,也不知道周围是哪些人,在向哪个方向跑。
转眼之间,烟雾仍然四处弥漫,但局势已经明朗了,自己这一方的队伍纷纷冒了出来,形成一道潮水往前冲击,恒宗抬头发现山梁上却有人在跑动,敌人完全溃散了——敌人这个师的人马在交火时死伤并不多,但在溃退时被打死的简直不计其数。
冲出山谷几里路之后,恒宗停下来去叫卫生兵给他包扎。他的两个护兵也突然冒了出来,好象现在恒宗反而最需要保护了。
有人说,敌人是第七十四师。恒宗觉得有点耳熟。转眼间,他看见一个女人在烟雾中冒出来,象一只迷了路的小母鸡一样在那里转来转去。打扫战场的士兵一边干活,一边很好奇的瞅着她,多半当她是个疯子。四面不断有沉闷的枪声,那是打扫战场的士兵在补射。那女人听到这声音,更是象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她突然看见山坡上的恒宗,恒宗也认出了她。她飞也似地跑上来,抱住了恒宗的腿:“长官,长官,你救救他,你放过他就行了,我来把他救活,长官,长官,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那你放过他就行了。”恒宗让她一扯,头上一阵剧痛,护兵赶快把那女人拉开,恒宗心想:这女人真地成疯子了。他突然又明白过来,队护兵说:“你去查查俘虏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方文杰的,二十来岁,不是连长就是营长,去吧。”那女人一听这话,高兴得差点晕过去了。恒宗叫卫生兵继续给他包扎,又叫那女人坐到他旁边的一个弹药箱子,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她往两边看看,又看了看水壶,举起来仰头就喝,但水流象瀑布一样从她嘴边挂下来,全浪费了。恒宗笑了笑,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又碰了碰她的肩膀,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身体动都没有动一下。卫生兵给恒宗包扎到一半,又去弄了一把推子,嚓嚓嚓就给恒宗推了个光头。恒宗和那女人耐心地坐在那里等着,后面的队伍从山坡下走过时,都满腹疑虑地瞅瞅他们这几个人。
护兵回来告诉恒宗,是有一个叫方文杰的,伤得很重,眼看不行了,刚才已经叫他们连的几个兵去把他保护起来。恒宗皱了皱眉,低声说:“既然没得救就送他一 程。”护兵又急匆匆走了。那女人坐在那里,象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恒宗刚准备站起来,她突然一起身,抓住恒宗的双肩,泪如雨下,“长官,长……”就噎住了,卫生兵和护兵赶快收起东西,向后让了一步,恒宗把她的手扳开,对旁边的护兵说:“给她三百块钱,把她送出战场。”
老当家的老早听说有一支队伍从西边打过来了。前两天县上的保安团哗哗哗从村前的场坝上跑过,往西南边去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到村前来观望,猜测,谣传,惶惶不安,大伙已经尝够了过队伍的苦头,都成了惊弓之鸟。
到了第三天傍晚,有人在村外大声地撕喊:“来了,来了,快跑哇,天哪……。”整个村子一下骚动起来,人们拼命地往村外跑,有的又从村外跑进来,一溜烟地关门闭户,有几个家境殷实,人口众多的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寻死觅活。鸡呀,狗呀都跟着激动起来,满世界飞来窜去。老当家的还存着一线希望,也许恒宗还没死, 这次就跟着这支队伍回来。他站在门口发呆的当儿,五六个骑马的兵大爷泼水一般撞进村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骑手指了指老当家的这边,顾自飞马出村了。就有两 个大兵往这边过来,跳下马,在老当家的门口站下来。老当家的吓了一跳,赶紧进屋搬来了两把椅子,送到两个老总跟前,千打听万打听,才知道刚才头里骑马的就 是恒宗,他怕后面的大队伍上来把自己家里也给抢了,先派两个护兵来看着。老当家一听,转身就嚷嚷起来:“死老婆子,你躲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叫人烧茶,老总渴着呢。宗儿回来了,老厌物,你聋了?我说宗儿回来了,不定今儿晚上就来家的,你快点!”
到黄昏时,前面负责侦察的一个连已经看见昌林县的城墙了,第一师赶快向后退了半里多路,在山沟里停下来了,恒宗估计上半夜不会有攻势,骑上马一溜烟赶回家里来。
果然两个护兵派得好,家里的猪、鸡、粮食都没有多大损失,倒是老当家自己往乡公所送了十几只兔子,两百斤玉米。
恒宗才进门就被家里人围住了。后娘才被老当家的支使开,几个堂哥堂弟又来问东问西,多半怕这支队伍会长驻不走,给他们带来更大的损失,两个侄儿在背后扯他 的衣襟,想把枪套打开,恒宗实在应付不了七嘴八舌的问话,他看见文砂穿着一套银红的裙袄在门口出现了一下,他站在院子里树荫底下,暗处看明处,看见她脸上 的神情,似乎笑得很勉强。
老当家把亲戚邻居都撵走了,全家坐下来吃饭,文砂帮着厨子李妈端菜,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恒宗故意大声说:“你怎么舍得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文砂?” 院外未走的邻居都听见了,一阵哄笑。文砂红了一下脸,进去了。老当家的磕磕烟锅子,仔细地盘问起如今的天下大势来,又问恒宗是不是准备继续跟着这支队伍干下去,恒宗拼命吃喝,对他的问话一概支支吾吾。不多一会,文砂也出来了,她坐在婆婆的下首,不声不响给恒宗把酒满上了,恒宗一眼看出刚才那个酒壶已经被她 换过。他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文砂,你服侍我爸我妈辛苦了,这一杯你喝。”文砂的脸一下子变得象红布一样,说:“我不会喝。”恒宗说:“不管怎样你要喝 了。”“我不想喝!”她说着这话时往日那种挑衅的神气又浮到脸上来了。恒宗把杯子一放,又紧跟一步:“你是不是还没嫁人,不懂事?”老当家的有些纳闷, 说:“文砂不喝就算了,我还有话问你,你先坐下。”
“你要不要我唤条狗进来喝了?”
文砂死死地盯住他,一言不发。
恒宗一扬手把杯子砸了,勃然大怒:“我进家门你就想弄死我?到哪里找得到你这样的女人?不看在我爹妈的份上我一枪就打死你。”
文砂冷冷地说:“你打死我!反正你谁都能打死,我哥你都不放过。”
“是那个女人跟你说的?那种婊子的话你也信?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不然——”他伸手去拿枪,才想起枪套和上衣一起脱在厢房里了。他娘赶紧起身抱住他,不让他 动。老俩口都弄糊涂了,不敢说什么,老当家的翻来覆去只会说:“象什么样子!象什么样子!乱搞!象什么样子!”文砂倒没怎么吃惊,进房披了件衣服,三步两步就出门而去。
恒宗气得猪头猪脑,出门就上马疾驰而去。
恒宗才来到营房门口,一个士兵就冲出来,大声说:“连长,团部在开会,叫你快去。”恒宗勒转马头,一阵风地往团部冲过去。
隔着窗户,影影绰绰看见两排军官整整齐齐坐在里面。恒宗跳下马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团长在里面破口大骂开了:“妈个巴子的,你以为你是什么种?火烧眉毛了你想坐牢跟老子说一声。”
“报告,我刚才回家了一趟。”
“你给我滚进来,就你小子是爹生的娘养的?要不是马上要开会,老子非要送你去坐牢,王参谋长,你说对不对?”
恒宗往上瞟了一眼,才发现师部的王参谋长也坐在桌子顶头。团长咽了咽唾沫,掏出一张八开的硬纸,干巴巴地念道:“诸位,注意,兹任命刘恒宗为新九团团部参谋长,兼任团副,免去其二十七连连长职务。此令 —年-月-日 郑树生(华北战区总司令)”
然后,他对恒宗晃了晃那张纸,说:“过会你来拿。”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诸位,现在继续开会。”
会开完了,一溜七八张桌子都空荡荡的,只剩下团长、师参谋长,和恒宗坐在桌子尽头。团长丧声丧气对恒宗说道:“当着老王我也不用瞒你,我年纪大了,过几天就要回家养老了,该怎么办你自己琢磨吧。”恒宗说:“多谢上峰的栽培。”王参谋长呵呵一笑:“打仗就得靠年轻人哪,记得我在钟祖培手下的时候,连枪都扛不动,一样地挖战壕,爬城墙……”老团长也开始神吹起来,恒宗说自己要去阵地上看看,便出门上马,直奔炮兵团去。
他在黑黝黝的大炮阵地里又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个秃子团长,秃子立刻放下手里的牌,迎上来,在恒宗身上一阵乱摸,恒宗说:“马上总攻了,你还打牌,你活够了?”秃子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东西,失望地走开去,嘟哝着:“现在老子怕哪个?老子睡着了也比那些狗日们打得准,妈妈的……”恒宗紧跟上去,把一根骆驼牌给他叼到嘴上,又给他点着,又往他左右口袋各塞了一包,在他耳边小声说:“城里住着我一家亲戚,不要往里乱打炮,打城墙就得了。”秃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屁!骗老子。”
恒宗坐下,陪他玩了一会牌,看看到了夜里十二点,牵着马悄悄地走回自己团的阵地上来。黑暗中踩到了好几个伏在草丛里的士兵。
凌晨三时,天空中红白两颗信号弹一响,炮声铺天盖地而来,士兵们从预定的潜伏位置爬出来,扛着云梯直奔那黑魆魆的城墙。在墙头他们遇到了短暂的抵抗,然后便冲下城墙,占领了下面的街道,他们这边只死伤了七十多人,其中有一大半还是自己失足摔下城墙的。
天还没有亮军部就搬进县政府里办公了。军长、总参谋长忙着接见各路乡绅、商户代表。安民告示在大街小巷刷了出来,宣布除了县长、保安团长等首恶以外,余皆不问。恒宗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保安团长却不是姑父宋平飞,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恒宗暗自庆幸,就溜到县政府去看看,那里一大早就吹吹打打,锣鼓鞭炮,乱作一团,军备处的刘处长被几个富绅围得密不透风,富绅们一面哭穷,一面拼命地向他口袋里塞着红包。十几辆吉普车、摩托车装着军部、师部的大员一阵风开出县 府大门,不知到哪里赴宴去了。恒宗走进县府,空荡荡的大厅里,两个文书蹲在地上清点档案帐册,看见他进来,只把眼皮抬了抬,又低下头干活去了。
恒宗在县府门口发了一会呆,便往姑姑家里去了。
走到大门口,大门居然紧闭,恒宗先敲门,又捶门,又踢门,大声叫:“姑妈,姑妈,我是恒宗,开门!老孙头!来开门!”无人答应,恒宗只得放弃了大门,绕到后门去。行人一看见他的军装就有些惊慌,远远地躲开了。恒宗绕到后门,后门也是紧闭的。他退了几步,一步冲上墙头,跳进园内,一落地就听见亭子那边吵吵闹 闹哭哭啼啼的,他紧走几步,就看见两个兵在那里拉拉扯扯,两个男佣在那里苦苦哀求,还有一个头上鲜血直流,坐在那里号叫。恒宗紧跑了几步上去给那两个兵屁 股上一人一脚,“滚!滚!”
两个兵看了看恒宗的肩章,忍气吞声地走了。
老孙头突然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他大概有一百多岁了,颤巍巍地拉住恒宗就是一顿哭哭啼啼。恒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你老辛苦了,我姑妈姑丈在哪里,带我去吧,够了够了,歇会吧。”
老孙头嘟嚷着,起身在前面领路,把后园门的铁锁打开,走完了回廊,在后厢房的床底下钻入一个地道,摸摸索索走了十几米,恒宗闷得拼命咳嗽,老孙头才抓住地道壁上一个活门,大声嚷道:“少爷,少奶奶,是侄少爷,侄少爷回来啦。”活门从里面支支嘎嘎地打开了,姑妈先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劲说:“真把我闷死了, 你姑丈非要我躲在这种鬼地方。”姑丈宋平飞随后也钻了出来。姑妈一面唠唠叨叨,一面抓住恒宗不放。恒宗说:“上面不要紧的,我们上去说话。”
上来的路上,姑姑一个劲地问恒宗:“回家了没?见着爹妈没有?见着文砂没有?家里没有什么事吧?听说文砂的哥文杰死了,你知不知道?”恒宗一律支吾其辞。 说了半响的话,厨子已经把菜安排上来了。尽管事兵荒马乱,还是弄来菜心、豆腐、鲫鱼、鲜蘑,整整齐齐地五、六个盘碟,恒宗和姑父在那里喝酒。窗外有辽远的鸽哨,黄橙橙的夕阳也照进来,十分安详自在,他吃饱喝好了,觉得发困,姑妈就安排他到一个房间睡下了。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沉,他坐在床上寻思:没想到姑妈这么喜欢唠叨了,看样子是真的老了,算了,还是回营房去吧。想着,他就起身去找姑父,管家说少爷出去了,少奶奶在后厢房里,恒宗循着旧路寻过来,一推门,姑妈果然在里面,不过正躺在那抽大烟,恒宗就在床边坐下来。玉桦先是躺在那里问东问西,后来放下烟枪坐起来,又整了整衣服,问恒宗这回能不能留在家里,又要恒宗讲讲这几年在队伍里的事,恒宗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讲的,就讲了两个在军队里流传很广的笑话,一般说来,这种笑话可以让听者笑痛肚子的,但姑妈听了只是微笑不语,他又坐了一会,便告辞走了。
这一个军的人马有一半驻扎在城外,城内腾出了两所中学,一家工厂、一幢银行大楼才把另一半人马安置下来。士兵们整日在街上闲逛,或倒卖军火,或勒索 商贩,还要骚扰妇女,斗殴火并,军法处临时占用的一幢三层楼里很快就关满了士兵和军官。商会会长胡长礼带着联合请愿书到县府去找军长,但军长只是劝他把妻 女都送到乡下老家去住算了。商会会长只好照此办理,但他风韵犹存的老婆,如花似玉的女儿才到城门口就险遭调戏,被迫回头。她们一回家便在脸上抹了炭黑,躲进了家里的暗道。胡长礼又去找军长,但军部的人告诉他,军长根本不在城内,早就去了上海。胡长礼不相信,只是不敢明白质问:“难道我前几天是军长的鬼魂?”只有软磨硬泡,军部副官被搞到没有办法,只好破例把军长从上海拍来的电报向他出示了一下,以示绝无戏言。
虽则如此,这支部队也为昌林县城带来了意外的繁荣,因为战事一停,四乡八里的商贩就云集而来,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在昌林县城里络绎不绝地出没。尼龙袜、老刀牌香烟、伞兵刀、口香糖、牛肉罐头、子弹、枪支最后还有迫击炮都开始在市面上流通,而大米、白面、青菜的价格日见上涨,农民都很高兴。
恒宗与团长、师长和军部的那些大员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们好象一夜之间都从地面上消失了,恒宗独自一人在各个部门进进出出,他走出了电通连,又走进了情报部,刚从军法处逃出来,又被炮兵团的那些强盗抓住了。被逼无奈陪他们打牌,还要掏钱出来买烟给他们抽,他们说他上个月赢了他们的钱,现在要抽他的税。他们那个小房间的地上满是烟屁股、臭袜子、带血的绷带和空罐头听。那些空罐头听开口锋利,在恒宗偷偷溜走的时候还划破了他的脚。
有一天,他正闲逛的时候,姑妈家的一个男仆急如星火地追来,说大奶奶请他去。恒宗一去,姑妈劈头就问:“文砂怎么得罪你了?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吱一声,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恒宗说:“她想毒死我。”
“少胡说,她想毒死你,她还想毒死我呢,无凭无据,别人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你赶快去把她接回来。”
“她真的是想毒死我。”
姑妈愈发生气了,“她想毒死你,她给你下砒霜、还是下老鼠药,还是下癞蛤蟆浆子?她毒死你了她还做不做人?”
恒宗看看跟她说不清楚,就径自走了。在门口远远瞧见看见姑父提着鸟笼子在街上遛鸟。姑父身体依旧轻健,只是头发都花白了,恒宗突然记起他和姑妈的那个拉勾起誓的约定,那个约定就是等姑父死了就要履行呢。想想自己那时真是幼稚,不仅是幼稚,简直是罪过。
他又在街上逛了半天,实在无处可去,便蹓跶到军部电台那里去。
军部电台设在城墙角上一个高耸突出的炮楼里,外界如果有什么信息,这里首先就会收到,但恒宗爬上炮楼后通信处处长却告诉他,电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收到信息了,机器长时间不工作,可能已经锈烂了。通信处长自己也想离开这个鸟笼子,到城内去逛一逛,但他又不敢,上一任通信处长就是因为擅离职守,漏收了一条上峰来电,给送上了军事法庭。恒宗每次到这个炮楼上来,这个通信处长都象见到了救星一样。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很亲密地与恒宗促膝而坐,轻言细语地讲起他对于女人的乳房和臀部的诸多见解,他一一询问下面县城里的数家妓院的情况,津津有味地打听那些窑姐们各自的特点和爱好,幻想自己有一天能请一年的长假,一一访问那些窑姐,与她们分享诸多的花样与乐趣。这个通信处长眉清目秀,女声女气,别人都以为他是二尾子,只有恒宗才知道他其实是个色情狂。
恒宗编了几百个借口才摆脱了他的殷勤挽留,溜了出来,他回到自己每晚栖身的那所小学校。走在操场上,从窗户望进去,教室里横七竖八摆着无数的简易床,一条破绑腿在窗户上迎风招展,但看不见半个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恒宗的护兵也不见了。恒宗找到一把军号,走到操场中间“呜呜呜”一顿大吹,依然无人理睬。他发了一会儿呆,回到自己房里睡下了。到了半夜,又有一群老鼠在他床上奔来窜去,他坐起来,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找来一匹马,连夜出城回家去了。
恒宗牵着马进了院子。老俩口赶紧安排老孙头烧水做饭,又叫把阉鸡、板栗炖上了。恒宗进房躺下歇了会,他娘拿着一件缎面羊皮子背心进来了,说:“你上次还没歇下就走了,这件背心也没来得及给你穿上,一天天冷了,外头霜也打下了,赶紧穿上吧。”恒宗只得又爬起来穿上了。
到晌午,他听见院子里狗咬,又听见说话,他支起耳朵听了听,知道是他的两个护兵找来了。
晚饭时,他们一家三口在堂屋里吃饭,两个护兵在偏屋里吃。老当家的呷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恒宗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站起来说:“爹,你不用说了,你们先吃着,我这就去把文砂带回来吃饭。”转身就到了院子里,解开马骑了上去。两个护兵想一起去,被他赶回去了。
恒宗策马飞奔,直往村东头方家而去。半袋烟的功夫就到了方家的院子外头。里面看见有人来了,哗啦啦就把院子门一关。恒宗急忙勒马,险些栽个跟头。上头一阵响,房顶墙头冒出五六个人,个个手里一杆乌黑油亮的长枪,把恒宗吓了一跳。
有个中年人爬上房,露出头来,远远地朝恒宗喊:“大侄子,请回吧,你再进前半步,枪子儿是不长眼的。”恒宗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人是方家一个本家的叔叔。他勒住马转了一圈,大吼一声:“文砂!”没人应声。他停了片刻,又大叫一声:“文砂!”只听得“啪啪”两枪,头顶上的树叶子往下直掉。马身子往过一歪,恒宗 赶紧跳下马来,摸了摸脑袋,又摸了摸裆里,还好都在。又看看马,马后腿上鲜血直淌。恒宗日娘捣老子一阵骂:“操你老爹,日你老母,谁放的枪?瞎了狗眼?有胆子的再放一枪,王八蛋!”院子里就挑起一杆马灯,有个人搭了梯爬上墙头,借着灯光恒宗认出那是文砂的爹。文砂她爹瞅着恒宗,沉声说:“文砂已经死了,再不敢麻烦你来登门了。”恒宗说:“方伯,你也是我的爹,我知道你还惦记着文杰的事,可我是真的不相干哪。”一听这话,老爷子反而大怒:“骡子,我看你是屙尿和泥巴长大的,文杰的事我不提,你还说我哄你?你当我是个哄人的人?你……你……”老头气得直打哆嗦,险些摔下墙去,墙里马上有人架梯子把他搀下去了。 恒宗看见他两个护兵贼似地溜了来,便叫他们去找兽医来医马,自个儿先回家睡觉去了。
等他一觉醒来,屋里屋外洒满了阳光,有一股蓖麻和棕树的气味飘进窗来。他看见他两个护兵拿着鱼杆和鱼篓走出了院门。他起了床,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吃早饭,又 听见他爹在院子里咳嗽,然后他后娘进来了。原来昨夜的事飞快传遍整个村子,已经有人打探到消息,送到老当家的耳朵来,说文砂根本没有死,是跟省城的一个小白脸私奔了,有人还在火车站看见过他们。既然如此,恒宗的娘就要趁恒宗在家的时候另说定一头亲事,最好是让恒宗呆在家里算了,兵荒马乱的,在外面闯荡总不是个办法。但恒宗似乎不感兴趣,他含含糊糊答应了,又回房继续睡觉,等黄昏天气稍凉快就到河里去游泳,一气泡上个把钟头才回来。晚饭后,他又蹓跶出去了。他的两个护兵却迷上了钓鱼,每天一早吃饱喝足就提着鱼杆出去,直到夜里才回来,老当家的有一次问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哪里钓鱼,他们翻一翻白眼,说:“那边!”再就说不出什么了。
当恒宗刚刚养得白胖一点的时候,有一个骑着一匹大灰马的兵找上门来,说他是师部新来的传令兵,要恒宗马上回营去报到。恒宗收拾了两件新衣服包上,就连夜回到县城里来。
整个县城里的驻军都懒洋洋地动弹起来,很不情愿地藏好自己的私房细软,和相好的依依惜别,骂骂咧咧地回到营房去点名。恒宗在城里乱跑,把他的士兵一个个揪着耳朵从妓院、民房、酒馆里拖出去,忽然他又想起来要到姑姑那里去说一声。姑姑似乎完全忘了文砂的事,一见他来了就赶紧招呼他坐下,又去给他准备路上吃的、用的,又是衣服,又是药品,鼓鼓囊囊地装了两大包,一定要恒宗带上,末了把佣人们都支出去,把门窗关好,和恒宗嘀嘀咕咕商议,要他逃走或者藏到地道里去,不要跟着队伍出发。恒宗最后没有同意,便拖着两个大包回营房去了。在街上,成千上万的人奔来奔去,人喊马嘶,有些士兵换上便衣逃走,给认了出来,绑在 柱子上一顿鞭子抽得哭爹叫娘。动不动又十几个骑兵从街角冒出来,劈面奔来,又往下一条街直冲下去。城楼上还点着火把,火光烛天,到处乱得一团糟。到凌晨三四点时候,混乱的情况才稍有改善,两个骑兵连先整好了队形,径自出了城,后面一个团一个团的人马跟了上去。有两个连为争抢道路在城门口火并起来,枪声响成一片。军长正在城楼上暴跳如雷,赌咒发誓要把这两个连的连长都给枪毙掉。突然有一颗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地擦了过去,军长立刻安静下来,很快地走到通信处的碉堡里,吩咐通讯处长去给他弄点牛肉和老酒来。
没有人清扫火并现场,任由后面赶来的部队踩过满地的尸体继续出城。恒宗骑着马紧跟在团长的马后,在队伍旁一个劲紧跑。马有好长时间没闻硝烟味了,陡然见到城门口这许多尸体,还一惊一乍的。团长是刚刚被人从酒宴上“请”出来,隔着十几步远,恒宗都能闻到他那里一阵阵的酒气,真有点担心这个醉醺醺的老头会从马上落下来摔断脖子。在黑暗中似乎是师参谋长站在路旁,大喊大叫什么,恒宗赶紧在两匹马屁股上都加了几鞭,飞快地冲了过去。
走在前头的四个团速度很快,到天亮的时候,只看见地平线上有一些黑点子,向后看时,源源不断的人马正从山谷里涌出,向这边沐浴着朝阳的山坡爬上来。看到这么多人马,让人精神一振,又充满了模模糊糊的希望。
太阳当顶的时候,队伍停下来埋锅做饭,恒宗这个师的师长站在一片山坡上指指点点,几个军官围在他身旁听着,恒宗也牵着马过去听。他走近的时候,刚好听见师长在说:“武汉……顺江而下,现在是要抢时间,尽快赶下去,拦住……”
突然他又偏过头去吩咐副官什么事,恒宗问旁边的一个团长:“拦住谁?”“拦住日本人。”师长听见有人说话,朝这边瞪了一眼,恒宗便不吱声了。师长清了清嗓子,又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党国培养你们这么多年,现在就要靠诸位效力。诸位要戮力同心,告诉弟兄们要准备吃苦。我们只要速度快,就能抢先同援兵会合,打垮敌人,创造辉煌战果。具体军事方案我晚上再同诸位兄弟讲。”说完以后,他踌躇满志地环顾一番,戴上帽子,走了。
第三天时队伍又走入了多山地带,刚刚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马上又要下到山谷,然后又要上山。士兵们手攀脚蹬,万分艰难。许多人原来身手很灵活,但在昌林县养得膘肥肉满,如今连一个小陡坡也爬不上去。恒宗在一旁呆呆地望着,束手无策。那些先爬上去的只好把绑腿放下来,把后面的象拖死猪一样扯上去。到了下坡,有人索性跌跌撞撞冲下山去,被树枝尖石挂得浑身是血。
又走了两天。在一天中午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长江边上。长江比预想的窄得多了,也浑浊的多。从峡谷里缓缓地流出来,无声无息地向下游奔去。在江边,一溜泊着十几条驳轮,听说是派来运他们去下游的。但只有三、四个团的士兵被塞进驳轮运走了。其余还要继续靠两条腿走的士兵们咒骂着那些走运的狗崽子们,继续翻山越岭前进。
渐渐的山势不再那样陡峭,在一个黄昏时分,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再走快点,今晚可以在宜昌县城宿营。这个消息让他们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很快眼前是好大一片平地,作为前驱的那个营在远处忽隐忽现,最后完全走进了地平线上那片墨绿的树丛之中。他们的十几路纵队则刚刚从山坡上往下走着,面前的深草在夕照晚风之中起伏,一直伸到天边。有几个耳朵尖的士兵最先听到了那种隆隆的声响,然后,听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边走着,一边交头接耳,相互打听。隆隆声越来越大, 大家看见地平线上那片树丛上升起一股股黄色的尘烟,渐渐连成一片,一直升到老高的天空中,他们都呆了,站在那里不走了。有几十个骑兵翻身上马,飞也似地往 那片树丛奔去。两个师的人马满山遍野地站在深草中,一声不吭地倾听着,张望着。然而命令下来了,要前进。于是他们向前走,越走越近,风往他们这边吹,把烟云吹过来,呛得人直咳嗽。但前方只有隆隆的轰鸣声,听不见人的呐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恒宗回头看看,他们的人全都在齐人深的深草中走着,一眼望去,只有草在摇曳,看不见人。他把马交给了一个护兵,掏出一根烟,刚刚准备点上,突然发觉那种隆隆声停止了,四面变得分外寂静。从远处树丛中钻出了很多人,恒宗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这边的先遣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日本人来啦!”整个部队一阵骚动。恒宗仔细看了看,发现远处那些小人果然穿着是土黄色的军装。树丛后闪起了一排排的闪光,开始的十几发炮弹都在中间的草地炸开,然后,炮弹便象暴雨一样倾斜在他们头上。每个人都扑到地上,把头埋进深深的草窝。炮弹在满世界里 炸响,一直不停的炸下去,滚烫的弹片满天横飞,发出嘶嘶的声响。有人在队伍后面吹号,头顶的炮击突然变弱了一点,似乎是他们的炮队在反击。远处那些穿黄色军装的小人忽隐忽现,向这边过来了。身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但听不清楚。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他一回头,一个传令兵趴在几步开外的草丛中,拼命朝他打手势,恒宗便随他往那边爬过去,一路上一有炮弹在附近炸响,他们就一头扎进草窝,动也不敢动一下。爬了十几米远,恒宗看见团长躺在那里,左边脑袋血糊糊,一个军医正跪在那里不知折腾着什么。团长看见是恒宗,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咽了气,他的遗言恒宗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突然有很多人从他们头前的草丛中奔腾而过,往回跑去了。恒宗稍微抬了一下头,想看看怎么回事,就看见无数的士兵象蝗虫一样嗡嗡地退下来,转眼到了眼前。为了不被踩死,恒宗一下子跳起来回头就跑。跑过了无数个草堆和缓坡,有时候踩到那些还未死的伤兵,听到惨叫就赶快往旁边一跳。漫山遍野的溃兵跑得累了,正想停下来踹口气,正前方的山上突然腾起一排尘烟,当时也不知道这是敌人的飞机在打机关炮,只以为被包围了。一下子又乱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向四面八方乱跑。 恒宗沿着一条小河跑了十几步,索性跳下去向对岸游。没想到水面下暗流很急,一下子把他卷了出去,在礁石上撞得他七荤八素。等他拼死爬上了一个浅滩,象条狼似的大口喘气,突然发现四面一个人也没有了。东北面远远的草甸子上有一声两声的枪响,偶尔有一件破军衣,两个烟盒顺水漂下来。恒宗发了一会儿呆,从内口袋里摸出一根半湿的烟来,一摸,火柴又不见了,他顺手把烟往水里一扔,盘算起来:他这个团看样子不会剩下什么人,团长在战场上伸腿死了倒是省心,他作为团副 弄不好要上军事法庭的。一阵风吹过来,他浑身一颤,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湿军衣。他赶紧扒了下来,只穿着一件背心,一条绒裤往南面走去。他的手枪斜挂在背上, 在屁股上一拍一拍地,象小学生的书包。
不知不觉天色昏暗下来,他抱起双臂,嗦嗦发抖——现在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找个暖和的地方,万一要象这样赤身裸体地在露天过夜那就死定了。
刚开始他看见了远处的一条白带子,又走了老半天,到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旁边。这应该是长江。更走运的是,他看见了一条小船,离他还并不是很远,他拿出手枪来,瞄准船篷上方开了一枪。“嘡”地一声,很是震耳。然后一顿大嚷:“给老子靠过来,不然老子开枪了,快靠过来。”一个船工迷惘地探出头来看了看。船仍 在原地。恒宗又开了一枪。看得见船篷的几块碎片飞进了江里。小船无奈,慢慢靠了过来。靠到岸边,恒宗一步跳了上去,嚷道:“快拿套衣服老子穿,把老子冻死了。”说着,他一头钻进船篷,船舱里一个女人赶紧往里缩了缩,恒宗没有在意,只顾催船工找衣服出来。换上衣服,恒宗又抓过船上的一个瓶子,闻了闻,是酒,赶紧灌了两大口,缓过劲来了。船工探进头来问:“老总,你想去哪里?”
“去哪里?你快给老子往前摇,到了地方老子自然会告诉你。”
那船工还不死心,又低声下气的问:“老总,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日本人?”
恒宗狠狠地盯着他说:“你问老子老子问哪个?”
船工赶紧缩了头,扳他的浆去了。恒宗看了看那女人,觉得有点眼熟。那女人扫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削着土豆。恒宗一下子记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跟方文杰有瓜葛的云香,他奇道:“你是云香吧?你来这船上干什么?”
云香冷冷地说:“象我这样的人哪里去不得,有口饭吃就行了。”
恒宗说:“那是这人在供你吃饭了?”
云香没有吭声。
恒宗嚷道:“船老板,你混得真不错,还包了个小老婆。”
船工探进头来,讪笑道:“老总,你别说笑话了,她说要找人,要我捎她一程,我哪里敢……”
恒宗口里跟船工逗着,探头往外看了看,发现船竟往岸边靠去了,他急得大吼一声:“干什么?”云香一猫腰钻出舱,说:“你吼什么?他不靠岸我怎么做饭?” 恒宗定了定神,没再吭声。
吃饱喝足了,恒宗在舱板上一躺,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就睡起来。云香看看没有办法,也在另一边躺下。可怜船工哪里敢进船舱来睡,只在船头蹲着吸烟打盹,波浪轻摇小船,又一下下地拍击船身,好似摇篮一样。恒宗疲惫不堪,一会儿就睡着了。半夜里,有个女人的手在他胸口划来划去,又轻轻抚摸他的腹部,他伸臂把她 搂过来,紧紧的抱了一下,觉得很困,又松开手,翻了个身继续睡。天快亮的时候,他听到一点异常的响动,立刻警觉起来,微微睁开眼一看,一个黑影正一点点地往里挪,他低声说:“你没活够吧?我这枪爱走火的。”那人一下子惊呆了,马上又喃喃地说:“老总,你别误会,我哪里敢,我来拿点烟叶,我来拿点烟叶的。” 恒宗看着他进来拿了点烟叶,在黑暗仍看得见他手抖得厉害,烟叶撒了一半。
第二天上午,恒宗坐在船头瞅着,看看两岸的山坡上田地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锄地的农民。恒宗便叫船工靠岸,跳上岸去,回头大声说:“你好歹是方家的人,你上来,跟我走吧。”
船舱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云香突然钻了出来,把一只小包袱往恒宗怀里一扔,就笑嘻嘻地跳上岸来。船工缩了缩鼻子,不屑地看着他俩,突然间又醒悟过来,发了疯一样地扳浆,如飞地去了。
恒宗打了她一下,说:“你傻笑什么?”
云香把嘴一撅,“我想笑就笑,不关你的事。”
恒宗想这女人八成是有疯病,便径自走了,云香赶紧跟上去。
他们向北走了七八天,看到一个小城市。这个城市的名字也比较土气,叫五口岭。云香现在这个城市落下脚来,她贩卖蔬菜,后来又改做脂粉、布匹。恒宗继续向前流浪,在四乡逛荡。他常常弄得衣食无着,便回到五口岭找云香接济一下。后来云香的生意渐渐做大了,她拜地方上一个恶霸做干爹,在他的支持下开了一家妓院, 她又把恒宗找回来,介绍他到一家赌场去当打手。
虽说是兵荒马乱,但云香的妓院生意仍然很好,她在五口岭的地位也随之巩固起来,间或有些街头泼皮上门来生事,往往会莫名其妙被打得遍体鳞伤,有的还死在了阴沟里。五口岭的那些良家妇女一面用不屑的口吻谈论云香,一面又不无羡慕地看着她的白色包车在五口岭的大街上驰过,晚上她又亲手洗恒宗的衣服,或者叫人在小楼的阳台上摆上两张躺椅,陪着恒宗乘凉,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时候到了深夜,他们又一人拿算盘一人看账薄,一笔一笔地核对他们的收支盈亏。在旁人眼里,他们是那样亲密,又象是搭档,又象是姐弟。很有几次,恒宗在赌场被人打得抬将回来,云香就给他上药医治。有时伤得重了整日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云香就得帮他脱光衣服,全身上下擦洗。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难为情,她似乎完全忘了在多年之前的一个晚上是与这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
恒宗在云香的妓院里进进出出,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个比较俊俏的姑娘,就赖在她房里动手动脚,云香突然冲进来,手里抡着一根铁条。恒宗吃了两下打之后从窗口跳了出去。晚上,云香又给他肩膀搽烧酒消肿,一面劝他:“我并不是吃醋,我是不想你和这些姑娘混在一起,外面黄花闺女多得是,只要你提一句,我就去给你办,我这么几年下来,别的没有,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又到了一年年初,城里突然多了很多伤兵。他们强索硬要,连骗带抢,不断把无辜市民打得躺在街上哀号。他们开口便是:“老子八年抗战……”
有几个士兵盯上了云香这里,三天两头过来闹一闹或是要姑娘陪睡觉,或是要上一些钱,总之不能空手而归。有一回两个伤兵闹得性起,把一个姑娘反锁在房里就想硬来。恒宗那天正巧在楼上抱着六灯收音机听戏,楼下又是惨叫,又是狂笑,衣裤撕裂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他放下收音机,探头朝窗外望望。楼下的街上已聚了一大群人,或是偷笑或是摇头叹息。恒宗转身从柜下的抽屉里把那把久未用过的手枪翻出来,直冲下楼去。这会儿那姑娘不知怎地抢开了门锁,冲了出来,两个伤兵提着裤子,骂骂咧咧追出来,只听得枪声一响,一个伤兵头皮一麻,热辣辣的血顺着脸淌下来。两人回头一看,一条黑大汉光着膀子,提着把手枪从楼上直扑而来。他俩 转身就跑,那个头皮流着血的瘸腿伤兵健步如飞,居然超过了他两腿完好的同伴,街上众人见了个个惊诧。恒宗追到门外,跑得快的那个瘸子已转过街角,不见了。恒宗只好瞄准后一个的右腿开了一枪,把他也打成了跛子。
玉桦靠在一把花梨木躺椅上闭目养神。每逢夏日午后,稍稍凉爽一点,她就叫人把这张躺椅搬到后花园来,让她似睡非睡地靠上两个钟头。由于长年抽鸦片,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咳起来有气无力。她常对人说她活不过年底了,但一年年过去,她却活了下来,倒是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一个个地先走了一步。先是平飞的老爷 子,后来是恒宗的老爸,再是平飞,再是恒宗的娘。这么多年玉桦只出城两次,一次是奔她哥哥也就是恒宗老爸的丧,另一次是为恒宗的娘。平日里她连宋家大院的 门都不出。兵连祸结,宋家的产业两次遭劫,一回是土匪,另一回是日本人,但还是顽强地存活下来,同最初的年头相比甚至还壮大了少许。每年年底,管四处佃户的,管布店的,管皮货的,一个个到宋家大院来见少奶奶,报帐目,结盈亏。前年宋家的族人公推的一个代表登门拜访少奶奶,想要她去参加族里的会议,商量给她过继一个儿子,承继宋家的香火,结果门都没让进就被打发走了。那个代表又来了两次,仍是徒劳,再加上宋家里人丁不旺,也没有得力的人出来说话,这件事只有作罢。于是宋家族人人人都认为这位少奶奶是在等她刘家的侄少爷恒宗回来接这份家产,但他刘恒宗是姓刘不姓宋,难道他能把这些东西全改了姓刘,于是人人都叹息世风衰微,人心不古。其实玉桦倒不是处心积虑非要把这些陈年古旧的房屋,满是枯枝败叶的池塘和庭园,以及那些布店,皮货店、马匹、大车和成片的田地留给恒宗,她拒绝过继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有个人老在旁边用一种窥测的眼神看着她。等她一死就拿起那枝陪伴她多年的烟枪,爬上她磨得发亮的烟榻,一点点抹去她留下的所有痕迹。家里的老佣人她已用了多年,觉得很顺便,他们都已十分衰老,终日默默无言,这也正对她的胃口。那几个老佣人偶尔也念叨一下,不知侄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认为恒宗一旦回来继承了这个宋家大院,这里黯败死寂的气氛就能一扫而空。他们年老昏愦的心里居然认为,就算刘家侄少爷是个花花大少,回来后每日里呼三喝四,酗酒召妓,也会比现在这样好。
玉桦想叫人拿她的烟枪来,但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她欠起身四面张望,但后院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照得密密层层的海棠树叶分外鲜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