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同

这支小型马队离开封城已有六个时辰。宇文同策马走在马队中间,听着错错落落的蹄声。在淡而寒冷的月色里,蹄声干涩。
月亮隐入云层时,前哨停下来,悄悄地往后传话:“前面有人马。”
宇文同伸手摘下挂在鞍上的铁枪。他觉得右手似乎粘在了冰冷的枪杆上。他微微俯身,催马向前。
前哨沉寂。
远处,模糊的黑影。宇文同勒住马,辨认。
“那边可是宇文同大将军?”
“正是。”
“我等奉吴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大将军。”
宇文同松开马缰,身后的人马立刻聚拢来。月亮再次露头的时候,两片黑影汇在一处,向丹城方向移动。
接近黎明,远处,丹城高大的黑影渐渐凸现出来。
庭院里的柴堆上烤着两只全羊、一头全牛。回鹘人、汉人、吐蕃人组成的混合卫队四散蹲踞,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猛嗅着四处飘溢的肉香。
花道的尽头一声唿哨,庭院里铠甲兵器一片声地铿然作响。
吴铄挽着宇文同大步走进庭院。
两边是齐刷刷的兵器、铠甲,一直排到内府的台阶上,一眼扫去,只是脸型稍有不同。
刚才吴铄没有依制到城门口迎接,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但他感觉到自己挽着的也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胳膊,身旁那人也不是孔武非凡……
吴铄登上台阶,一挥手,卫队唰地一声换手执兵,大步奔开,就手抡动刀剑,争割起牛羊肉来。
燃香浓郁——沉香、白檀香、甘松香。乍一进来有点晕眩。
吴铄和一个傔人小声商量着——可能是想变更什么款待项目。宇文同自己拿起葡萄酒,倒进了面前的萨珊玻璃碗里,欣赏着它迷离的折光。
吴铄一抬手,宾主十数人立刻安静下来;击掌,几个侍女簇拥的一位女子从屏风后出来,先向宇文同深施一礼。
客人们把手伸向玻璃碗,交换着对这女子的看法。在低低的嘈杂声中,那女子接过了一把琵琶,在屏风前侧身坐下,开始弹奏。
宇文同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笙箫琵琶之类。
他转头看着吴铄痛饮,看酒珠沿着他的胡须滚落。
一个侍女在他身后又斟上一碗美酒,他抬头时正好瞥见那弹琵琶女子的眼睛,他有点吃惊,赶快移开了目光。
他听说过,这女子是京城乐坊红人,不知怎么被吴铄掠到手了。
现在是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刻。
吴铄的府中人声鼎沸,个个狂饮大嚼的时候,丹城城内却是一片寂静,人都被烈日赶到荫凉的地方去了,只有骆驼伏在墙边忍受着炙热。在城外却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商队,向丹城慢慢走来。
丹城城上的士兵爬到哨塔上了望了一下,看到是乌压压一支破衣烂衫,疲乏不堪的人马,骑在骆驼上的也是昏昏沉沉打着瞌睡。多半是遭受过抢劫,流浪到丹城来了。士兵们想:从他们身上显然捞不到什么油水的,都不用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了。
宴饮的尾声是七八个偏将在大厅里厮打起来。他们赤裸着筋肉暴起的上身,用铜盏和瓷盘互相投掷,又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在大厅地上滚来滚去。吴铄虽然已 经醉了,但也感觉事情发展得不对头了。在他拔出佩刀,狂呼怒吼地砍下了不知是谁的一只耳朵,并以斩首相威胁的时候,骚乱突然平息了,闹事的人有的跑走了, 有的爬到荫凉的走廊上去睡觉。
在大厅的最深处,宇文同靠着一根柱子休息。他举目所见,从阴暗的大厅(厅里的大烛已经被吹熄了)直到外面阳光酷烈的庭院,横七竖八全躺着人,以千奇百怪的 姿势折叠摆放着他们的手和脚,在满地的食物残渣、破碎的杯盘、翻倒的茶几以及混合着酒、肉、熏香、呕吐物的浓烈气味中酣然大睡。
宇文同的卫队正悄悄地往城门口去,手都紧握着刀柄,刀鞘里则是雪亮锋利的刀刃,马上会割断城门口士兵的喉咙了。
吴铄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的。
他的耳朵里嗡嗡轰响,有几个人的脸在他眼前拼命晃动,他突然明白梦已经做完了。那几个人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吼叫着,说有人攻进了城,城池已经着火了。
吴铄一声不响就把怀里的那个京城艺妓推开了,半裸着身子,提着佩刀冲了出去。
眩目的白光。
浓烟。
铁器相击的声音,有人在喊叫。
有人为他牵来了马,扶他坐上去。有一大队近卫骑兵扑喇喇地赶来了。
他们直奔城门而去。
吴铄在马上颠簸时,突然记起了宇文同,然后他抬头也看到了宇文同。宇文同正站在城门楼上,居高临下,弓如满月,瞄准着他。
吴铄还未及开口,一只鸣鹘箭正中他咽喉,他一头栽下马去。

与她同床共枕时,宇文同知道了她的艺名——灵萱。
宇文同择吉日娶灵萱为夫人。
吴铄的丹城,已由宇文同的偏将忻接管。
在这片大漠,这种事并不为奇,有的将军甚至还杀害过钦使。
但这一次宇文同运气不佳:征讨夷族的大军从天山北路凯旋时知道了这件事,正改道而来。
突骑施的旗手悠动了一下鞭子,那个汉族骑兵肩上“啪”地着了一下。他低声咒骂着,把马头往左一勒,走开了些。旗手和另外两个突骑施骑兵交换了一下眼神。黑胡子的那个斜坐在鞍上,打了个猛烈的手势,
“谁再碰旗,杀死他!”
低低的嘈杂声。骑队三两成群地走着。
“上马,上马前进!”
骑手们抬头张望方阵的左翼——有些骑手爱惜马匹,下马步行,掉队了。
一个汉军果毅勒着转来转去的马,喝斥:
“赶快上马,明日要赶到于城。”
但离他五六步远的突骑施老兵却阴沉着脸,威胁地转动着手里的狼牙棒。
骑阵胁裹着汉军将校缓缓前进。
果毅一筹莫展,策马向右翼挤过去。
一两个骑手回头张望,更多的骑手纷纷回头——
左边一里远近是一大片骑阵,在夕阳里很象一群黄黑的蚂蚁。那是中军,绝大部分是来自酒泉的汉军。
骑手们默默张望,无人。
又过片刻,蹄声,张望。
白须如雪,大红披风,外罩锦袍,内着铠甲,昭带着他的卫队从突骑施骑阵后面绕出,象狂风一般驰向前去。果毅急急忙忙绕个大圈从右翼迎上去,昭只把右手一抬,示意他不用开口。
前进着的骑阵略略安静了些。他们边走边回头默默注视他们的新统领。
三万突骑施,昭不能带回长安,也不能屯在此地,如何处理他们是个难题。
巨大的夕阳,愈是下去,愈是鲜艳,愈是沉静。
左前方,古城的废墟。
中军有一大片骑兵离开了主力,不声不响地消失于废墟之后。
他们去封城。
昭的主力到了于城。
宇文同在那里等他们。
在高垒深沟之前,宇文同一连枪挑昭的两员大将。
他纵马踏在敌将的尸身上,索性背对着昭的骑阵——昭是武勇出身的将军,可能会被激怒,来与他厮杀。
但对方的骑阵里毫无动静。
城门突然开了,一支骑兵悄然飚出,在宇文同的骑阵背后一气狂砍滥杀。
宇文同措手不及,冲出重围,连夜奔回封城。
这是宇文同的中庭府。
几个仆役匆忙地洒扫、焚香,检校、傔人、果毅陆陆续续走进来,偶尔拿起桌上的果品尝一尝,望一望外面的校场——那里吊着四十余人。
于城的叛军名单已到了宇文同手里,他们在封城有家属。
吊晒一天就死掉束,
一旦城破,生灵不免涂炭。将军若能委辞免战,不过职衔暂降,合城百姓••••••”
布的父亲是波斯人,五年前,攻打于城,死在护城河里。宇文同收养了布,后又让他做了府中的傔人。
这波斯小鬼在说什么?谁教他的?
宇文同倚在榻上,微笑着。
他一欠身。
大家一齐转头看去。宇文同的剑把布的帽子钉在了柱子上。
“突骑施么,尽管来。”
宇文同跳起来,踩着案几奔出了中厅。幕僚们哄笑着跟出来。
两个卫兵跑进中厅,帮布把剑拔出来。
“琤,去叫夫人。”
幕僚们各自上马。一个检校取来了宇文同的弓。
他们策马下到校场,宇文同搭箭,瞄准吊杆上的一个年青人。那个人竟解脱似的闭上了眼,宇文同一愣,收了弓箭,挂回鞍旁。
“将军!”
宇文同看了看她的锦缎披风。
“你不是想出城看看吗?现在我带你去,去换上盔甲,去!”
城门开了,几十骑人马站在吊桥上,瞅着远处的敌营,等着灵萱赶上来。
敌军的哨骑靠近来逡巡了片刻,回去了。
宇文同和灵萱并骑而行,沿着城墙投下的黑影走到城外的沙土上。
城上的士兵探身,专注地看着下面。
城下的一员检校仰面喝斥。
灵萱小心翼翼地捏着马缰,问宇文同:
“将军这样好兴致,必有破敌的妙计?”
宇文同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了。
灵萱用鞭梢在他靴上击了一下。
“没有妙计。”
检校的马不知不觉挡在了前面,宇文同催马上去轻轻一撞。
灵萱有点失望,松开马缰,任马走开去。
幕僚、军校朝着敌营指指点点。
灵萱的马走开了一百多步,渐近一条沙堤。
从沙堤后轻轻快快跑出两个骑手。宇文同转头往这边看。
灵萱突然明白这不是在游玩。她猛烈地扯动缰绳,坐骑负痛,原地打转。
城上的兵士纷纷探出头来,弓弩和投石器刺猬般遍布城头,但投鼠忌器,无人发射。
两个骑手发觉成功有望,遽然加速,卷起两条沙尘往灵萱直扑上来。
他们的马一左一右在灵萱身边冲过,他们的脚扣在马镫里,身体仰躺在沙地上,拖着,上下簸动。
宇文同挺身坐回鞍上,把弓挂好。
从宇文同的中庭府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他站在校场的石台上,扶着白石栏杆,右手提着铜盔。
仍是白亮亮的阳光,但已经没有那么酷热了。
一个小校单腿跪地,向宇文同说了句什么,又离开了。几位检校说笑着走来,在宇文同身边站了一会,陆续往中庭府这边来了。
宇文同又在那里站了半天,突然扬手向校场的军校打了手势。
有十几个军士从营房里匆匆跑出来,解开绳索,把吊杆上的人一个个放了下来,有几个已经死了,也有人比骆驼还强壮,从吊杆上下来,只是欢喜得拼命拍打一阵地面,然后自顾自走掉了。
灵萱在梳妆台前坐着,默默无言。
她感觉到府里非常安静,人不知都去哪里了,只有府外有点隐约的鼓乐之声。
现在是午后,没有什么事情,宇文同的侍女(现在也在伏侍灵萱)琤和瑽正在房里互相描眉。怕吵醒别人,她们嬉闹时也尽量压低了声音。她们在谈论灵萱。
“琤!”
琤和瑽停止了窃窃私语,听了听。
“好象是夫人在叫我。”
“没有啊,听错了吧?”
依旧是寂静。
在很远的地方,不知是谁家的门没有扣住,被大风一下关上了,遥遥地发出一声巨响。
“是夫人在叫我,我去看看。”
“谁知道啊,不要管她了。”
琤抚开瑽的手,站了起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向夫人的房间走去。
灵萱转过头来看着琤,柔声说:“今晚是有什么事情吗?我好象一直听见有人在忙来忙去的,在准备什么东西吗?”
“是啊,忻将军昨日夜袭,斩获两千余人,宇文将军吩咐庆功呢。”
“哦。”
“将军定会请夫人去赴宴的,我现在就为夫人梳洗罢?”
灵萱没有作声,也没有动。
一个侍女进来了。
“将军请夫人去中庭。”
琤把那个侍女拉到一边低声问:“你前日把夫人的琵琶收起了?”
“是啊。”
“你先去取出,在中庭等我们一起来。”
灵萱突然泪如泉涌,她把脸紧紧地埋在一块白色的丝娟里呜咽了一小会,然后狠狠地擦干了泪水,低声说:“你们两个,滚出去!”
酒宴半酣。一片喧闹中,琤又启封了一个酒坛开始斟酒。宇文同搂着一个检校的肩膀,
“过会我就去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将军,三思……呃……三思。”
后半夜,一万五千骑兵去丹城。
他们的后队还没有出城,前哨已经在敌营的栅栏前经过着。骑士们在鞍上缩着身子,低声地说笑。敌军都在营中睡觉,偶尔有人到营门后向外望望,但没人出营拦截宇文同的骑队。
宇文同听见卫兵在庭中备马。他系上披风,吹熄牛油烛,大步走出去。
他穿过空旷森冷的中厅,看见了外面沉黑的夜色。无数的火把闪耀着,滴沥着黑渣、火星。
他看见一个穿披风的人站在中厅后的过道里,既不说话也不动。那人的眼睛反射着微微的光亮:她在黑暗中看着。
他猜到那是灵萱。
他走上去沉声问道:“你做什么?”
没有回答。
他抬起右手摸了一下她的脸。他感觉有水滴在自己粗糙的大手上(那是她的眼泪?)
宇文同吩咐一位检校领军去丹城。
曙色微明。
兵士、百姓如潮涌上城墙。一个滞留在城内的大食杂耍班子被宇文同召来。走索、踏滚木、吐火。七、八个军校忙不迭地从烤牛上割下大块的熟肉,扔给围观的百姓 和兵士。敌营的几十骑犹犹豫豫地靠近城墙,看着那个外族人走索。在城下仰望上去,绳索看不见了,只见那杂耍人凌空走来走去。
灵萱笑了,向布招招手。布挽起袖子,割下一大块牛肉,一把扔过护城河。有几骑惊惶地往后一窜,那块肉砸起一片尘土。骑士们策马围拢来,然后又仰望着城上。
他们用矛尖准确无误地接住每一块肉。
杂耍班收了行头去领赏赐。另一班艺人又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开始歌舞弹唱。
灵萱和布说着什么,宇文同站在她的坐毯边上,右手握着佩刀的柄。
后园墙外的一条窄窄的道路。
宇文同策马一溜小跑,停下来,欠身向墙里张望着。
灵萱和布在后园骑马。她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坐在鞍上已经不再乱晃。
宇文同一足蹬鞍,一足踏上墙头,向布招招手。
布催马向这边跑来。
灵萱让马慢慢转着圈,向这边望着。
“夫人让你教她骑马?”
“是。”
宇文同看了看远处校场上操练着的士兵,把手肘在左膝上,向前俯身,低声说:
“小心点,等我有时间,会宰了你的。”
“将军在说笑吧?小的对您可是一片忠心的啊。”
他的脸立刻被宇文同掐了一下,
“去!”
幕僚、属下匆匆登上中庭府的台阶,又被卫兵一个一个地拦了回去。
他们得知那一万五千骑兵被昭的主力兵团合围截击,溃散逃走了。昭的大军正向宇文同所在的封城移动。
宇文同的案头是忻的急报。忻要宇文同弃城向西北转移,理由是昭的军队与宇文同部现系互相牵制,互为依存之势。昭得到封城后,便可向朝廷交差,宇文同则可保存实力,徐图再起。
宇文同提着剑在中厅晃来晃去。他用剑尖轻击那些柱子。最后他收了剑,往自己的房间去。
他进门,匆匆瞥了一下瑽:她正在缝补一件锦袍。
“瑽,去拿坛酒来。”
瑽听了听后厅里的声息,
“琤,将军叫你了。”
宇文同一下子火了,吼道:
“都成一品夫人了?支使不动了?”
瑽气鼓鼓地站起来,一路走,一边把手里的锦袍扔到床上去了。
琤给宇文同斟酒,低声问他,
“我去请夫人过来?”
宇文同没有作声。
他看着酒杯慢慢斟满,瞧了一下瑽——她侧身坐在那个锦袱鼓凳上,嘟着一张嘴,显见还在生气。
宇文同苦笑着摇摇头,问琤:
“忻将军要我向西北暂避,你们以为如何?”
“一切但凭将军作主。”
宇文同悻悻地端起酒杯。
他一直喝到夕阳西沉,窗纸映红,角楼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琤和瑽对坐在几案的两头,相互递着眼色,心不在焉。
宇文同也感觉到了她们的情绪,他左右打量她们。
“板着脸干什么?昭又不会杀你们,最多掳你们回京城,正好开开眼界。”
灵萱快走到门口时,听到了宇文同的话,她立刻转身走了。
半夜里,宇文同梦见了雪。
寂静戈壁,大雪搓棉扯絮地直直地落下来。
太渴了,他抓起一把雪吞了下去。不但没解渴,喉咙里反而一阵火烧火燎地痛。
他醒了,喊琤倒碗茶进来,没有回音。
灵萱醒了,拿过银鼠皮大氅披上就去给他倒茶。
牛油大烛突然亮起来。
宇文同揉揉眼,就在灵萱手里喝了茶。灵萱放下杯子,看看窗外无人,便一抬手臂,让大氅滑到地上,赶紧钻进了被子。
围城发生在两天以后。
宇文同搂着灵萱的肩膀,她正翻看着一本卷籍,把里面的一些轶事讲解给他听,窗外有惊慌的吆喝声和脚步声。
宇文同策马直上城头。东面和南面的天际升起了漫天的尘柱。
在朝廷大军与封城之间的旷野里有十几骑绝尘而来,有如一群正被人围猎的野兔。
丹城已被攻破,忻几乎仅以身免。
人群潮水一般退去,灰扑扑的街上只剩下瓜菜、粉盒、线卷之类。灵萱的马在空旷的街上跑过,踢开了一只铁锅,“呛啷啷”一直滚下去。
她看见宇文同在南门城楼上,阴沉着脸,走来走去。
从丹城逃过来的残兵一条线地奔进城来。
城门急忙关闭的最后一瞬,忻跃马进来,没进黑暗的城门洞,转瞬又从城内白亮的日光下冒出来。
灵萱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宇文同视如臂膀的偏将。
忻沉重地跳下马,把马缰扔给军校。
他认出那个身披华丽大氅立马街中的女子是宇文同的夫人,便匆匆向她这边拱了拱手,大步奔上城楼的台阶。
兵团挟着滚滚的黄尘冲到护城河边,退了回去——城上雨点般飞下石块和羽箭。
尘烟之中,看不见昭的中军大旗。
烟尘略靖时,宇文同看见了突骑施兵团。他们很有经验,不等号令就开始下马扎营。他们从后队拉来骆驼,卸下粮食。骆驼的恶臭一直冲上城墙。
不少骑手扛着战斧、狼牙棒,在忙于扎营的人群中游来转去,寻衅滋事,但他们总是明智地绕开那些默坐一堆的小团体。
宇文同看见他的士兵也和他一样好奇地张望着这些异族人。
宇文同出战第一阵。
昭的左翼出来一位将军。
在城上俯视战场,只能看见两股沙雾相错而过。
拨转马头,第二回合。
宇文同轻轻一压对方的刀柄,铁枪挑出。
一束血柱标出,溅在头盔和马鬃上。
宇文同勒住错动着脚步的马,看着对方蜷成一团,咳出鲜红的泡沫,沉甸甸地歪向一边。
庞大的敌阵默默观看着这一场面。
战鼓心不在焉地响着。
宇文同回头向自己的骑阵挥动铁枪。
他的重兵布置在右翼以对付突骑施。他策马向右翼冲过去。
双方的骑兵发出滚雷一样的声响,靠近着。
那些异族人笨拙地攀上马鞍,向宇文同的右翼骑阵迎上来。
在这些重装甲骑阵面前,宇文同的头两排骑兵象浪花一样粉碎了。
宇文同感到羞恼。
他领头撞入敌阵。
与他隔着两个马头的突骑施旗手向左边挤去,想避开。
两个持矛的突骑施让开了,一个着铜甲的骑兵提着大斧,蹬在马鞍上,向他跳过来。
宇文同用铁枪砸开了他的斧头,回枪在他咽喉一刺。
宇文同向后倒下去——他的马跌倒了,急速地流血。
他拔出剑四面乱砍。
他砍死砍伤五六个骑手,挤回自己的骑阵中。
他的骑阵在压迫下向后退着。
他向卫兵大声喊:
“鸣金!鸣金!回城!”
忻的头盔晒得发烫,他摘下来在水里浸了浸。
远远的营盘里走出三个人来,中间那一个无声地挣扎着,旁边那人不知用什么打了他几下,他软软地垂着头扑到地上。
又有几个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了几次,十几个帐篷都涌出人来,围成一圈。
忻莫名其妙,他斜睨一下两旁的兵士,他们都紧闭着嘴,屏住呼吸注视着那边。
人群急速地散开。忻眯起眼睛再次辨认,那是布,四肢分别系在四匹马上,开始拉。
忻狂叫起来:
“放箭!投石!快!快!”
太远了。
“将军,快去看看夫人,将军!”
宇文同在走廊里迅跑,听见低低的哭声。
他跑进灵萱的卧房,在门口险些滑倒——地上有血。卧房中间的地上也有血。灵萱是在进门口时开始咬她的手臂,走到床边她的嘴上已染满了血。她坐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
“•••是我叫他出城的•••我叫他•••他说到吴城可以带来援兵•••我就让他去的•••”
她的眼泪象雨一样流下来,似乎在冲洗手臂上的血。
宇文同半跪在地上,偏头看她的脸。
骑手挠着他的大胡子,费劲地推着旗手,
“卡勒布!卡勒布!”
旗手翻了个身,不动了,倒是四面的鼾声、磨牙声潮水一般涨起来。
骑手睡不着,他想家,他要把卡勒布弄起来。
他努力地抖落旗手,
“卡勒布!卡勒布!”
旗手朦胧中挥动手臂。
“啪“地一响,骑手沮丧地爬开了。
他跪到帐角,用记忆中的仪式草草敬祀了一番。
他趴在地上,挑起帐沿,篝火的光焰闪闪地照进来。
他看着白天撕开人的那块沙地。那里有几块黑糊糊的东西。有一只黑鸟从那里斜飚出来,翅膀很冒失的击在帐顶,“喀喇”一声响亮。
护城河里是死水,还有骆驼和人的尸体。黑暗中,臭气越来越浓。
灵萱总是看见吴铄在床前走来走去,他喉部的创口上渗出紫黑的血浆。
她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大口地喘气。
她把这个梦告诉身边的宇文同,宇文同觉得不可思议——灵萱并不知道,也没人敢告诉她——吴铄已经死了,死于一支箭下。
灵萱瞪眼看着上面,上面,帐顶被夜风吹着,起伏如波。
十几天后宇文同又想出城一战,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士兵们眼里放出的躲躲闪闪的光芒很象饿狼:粮食早已吃完,他们的汤锅里都是树皮草根,他一旦出去与昭决战,难保不会有人开门献城。
宇文同在城楼上站了半晌。
饥饿。
老鼠、麻雀,甚至死人都被吃光了。
城内是一种可怕的光秃寂静,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东张西望——他们开始吃活人了。
第二十七天的清晨,宇文同醒来了。
他记得昨天下午,琤和瑽把藏了很久的馕和干肉拿出来做成了晚餐,让宇文同和灵萱吃,而她们自己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饿得骨瘦如柴,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 上,眼睛显得特别大,看上去很怕人。宇文同断然不肯进食,要她们先吃他才会吃。在遭到琤和瑽的拒绝后,他砸烂了杯盘,起身走了。他知道她们两人在后房相拥 着哭泣,但后来他回房的时候却发现两人已自缢而死。
宇文同懒懒地躺着,听着外面木柴的爆响和汤锅的沸声——一定是那些饥饿的士兵悄悄搜寻到了琤和瑽的尸体。
这天午后,他在白茫茫地等待中记起——有好半天没见到灵萱了。他提起铁枪,逐房地搜寻下去。
他用枪尖挑断了灵萱自尽用的白绫,灵萱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瞥着站在一旁的忻。忻的盔甲罩在身上空荡荡的。
忻还想说服宇文同:“将军——”
宇文同手腕一抖,忻胸前的衣甲层层开裂。
忻闭上了嘴。
次日午时,他们在内城城楼上见四门洞开,敌军如潮涌入。骄阳之下,那些兵刃静悄悄地闪着光。
忻匆匆忙忙打了盹起来,睡眼朦胧在空街上走——他准备先去东门城楼上巡视一遍。
一排骑队静悄悄地迎上来,忻仔细地看他们的服饰。
他调转剑尖,向咽喉刺进去。
灵萱紧盯着宇文同手里提着的剑。
宇文同却正从窗格向外张望着,
“你那天出城穿的那叫什么?”
“叫……什么?”
宇文同倏地回过头来,灵萱吓得一跳。
“叫什么?!”
“联珠……联珠对羊锦。”
“去穿上,让昭看看,他不会忍心杀你的。”
灵萱在剑尖威胁下退了两步。
“去!!”
殿门崩开,五六个突骑施步兵跌跌撞撞地跨进来。
宇文同迎上两步,扔了剑。
这几个人用拳头、铁棒打他,他踉跄几步,向后撞到墙上。
他们压住他,开始割他的手脚筋。
灵萱捂上耳朵。
士兵们把尸体从城墙上掀进护城河,激起很高的水花。
昭要首先犒劳突骑施兵团。
沿护城河架满了烧烤的牛羊,肥油滴在篝火里,卷起一阵阵蓝色烟雾。
火头军匆匆忙忙地在烤牛烤羊上撒上香料,马上又被那些骑手挤到一边。
火头军准备离开时,昭的主力兵团压了过来。
突骑施的骑士被挤到护城河里,被砍死,抓在岸边的手被砍断,城上的投石机向下发射,他们在血污腥臭的水中挣扎,头颅被打碎。

行近酒泉。
路旁偶尔出现树木、鸟雀,但骄阳当顶,兵士们懒得注意,他们默默不语,时而有兵器叮当作响,声音渐远渐弱,散进了广大的戈壁。
昭勒马歇息。酒宴很快备好,并送来灵萱陪他饮酒。
微醺的昭打量着身着铠甲的灵萱。
“这倒甚合我意。”
灵萱垂下眼睫:“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昭记起了囚车里的宇文同,
“带钦犯宇文同。”
宇文同的囚车吱吱嘎嘎推过来。他的手腕脚踝上凝着紫黑的血痂。
他脸上停满了苍蝇。
昭本想讥刺他几句,顿了顿又没有开口。
他命灵萱代他赏钦犯一杯美酒。
灵萱走近囚车时,苍蝇“嗡”地飞起来。
宇文同在她手里喝了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