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肆若烈火,厚重如大海

由于思想体系,二十世纪遭逢了残害千百万人的暴行。这些暴行是不能否认的,不能回避的,不能闭口不言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敢坚持说恶人是没有的呢?这千百万人是谁消灭的呢?要是没有恶人,群岛就不会存在。
在 一九一八——九二0年间有过一个传闻,似乎彼得格勒的契卡和敖德萨的契卡不是把自己的已决犯人统统枪毙掉,而是把某一些拿去喂(活生生地)市内动物园的野兽。我不知道这是真事还是诽谤,如果有过这类事,那末有多少起?可是我也不会去寻找证据:依照蓝滚边们的习惯,我想建议他们向我们证明这是不可能 的。可是在那些闲饥荒的年月,上哪里去为动物园搞食物呢?从工人阶级嘴里抢吗?这些敌人反正要死掉,干吗他们不以自己的死亡去支持共和国的养兽业,并这样 来促进我们迈向未来的前进步伐呢?难道这不是适宜的吗?
莎士比亚的恶人不能逾越的界线,有思想体系的恶人却能越过去——并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
物理学上有一种阈限量或阈限现象。当自然界知道的、自然界暗定的某种阈限没有被越过时,根本不会有这类现象。不管怎样用黄光照射锂——它不放出电子, 但微弱的蓝光一闪——电子便出来了(越过了光电阈限)!把氧冷却一百度,施加任何压力——仍是气态,不肯变化!但超过一百十八度——就流动了,变成液体。
看来,暴行也是一种阈限量。人一生动摇、辗转于善恶之间,滑倒,跌下,攀登,悔悟,重入迷途——但只要不越过暴行的阈限——他还有可能回头,而他本人也还在我们的希望之中。当他因作恶过多,或达到了某种程度,或因权力过大而突然越过了阈限——他便自外千人类了。而且也许是一会不复返了。
自古以来人们关于公正的概念总是包括两个方面:美德取胜,邪恶受罚。
我们有幸活到这样的时代,现在美德尽管没有取胜,但也不总是被狗追着咬了。挨过揍的、身子虚弱的美德,现在被允许穿着自己的褴褛衣衫走进屋里,在角落里坐下,只是别吱声。
然而谁也不敢提到邪恶。是啊,美德受过凌辱,但邪恶却没有存在过。是啊,有那么几百万人给干掉了,却没有应负罪责的人。谁只要吭一声;“可是那 些……”——四面八方就会向他发出责备的、起初还是友好的声音:“您怎么啦,同志!为什么要去触动旧伤痕呢?!”(甚至对《伊凡·杰尼索维奇》,退休的蓝箍帽们也正是以此为理由加以反对:为什么要去触痛那些蹲过劳改营的人的伤处呢?应当爱护他们呀!)随后棍子就上来了:“嗤,没有整够的!给你们恢复名誉过 头了!”
在西德,截至一九六六年,已经判处了八万六千名纳粹罪犯——我们气急败坏,我们不吝惜报纸篇幅和广播时间,我们下班后还留下来开大会和举手表决:“太少啦!八万六千——太少啦,二十年——也太少啦!接着干!”
而在我们这里判处了(据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所述)——将近三十人。
在奥德河和莱茵河彼岸发生的事情——我们心急火燎。而在莫斯科郊区和索契附近的绿围墙后面所发生的事情,杀死我们丈夫和父亲的人正坐着汽车在我们街上经过,而我们还给他们让路,这种事情,我们既不心急,也不火燎,我们无动于衷,不要“翻旧帐”嘛。
然而,如果把八万六千个西德人按比例折合成我国的人数,应当是二十五万人!
可是,在四分之一世纪里,我们没有找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没有把其中任何一个传到法院去,我们怕触痛他们的伤处。作为他们的象征,在格拉诺夫斯基大街 三号住着洋洋自得的、头脑僵化的、什么也没有想通的、浑身浸透着我们鲜血的莫洛托夫,他气度高贵地走过人行道,坐上又长又宽的小汽车。
不是我们当代人所能猜出的谜是:惩罚自己的恶人的机会为了什么给予了德国,而俄国却未能得到?如果我们永无清除在我们体内腐烂的秽物之日,那末我们将面临一条怎样的绝路?俄国将给世界做出什么样子?
在德国的法庭上时而出现一种奇绝的现象:被告双手抱头,放弃辩护,不再向法庭提出任何要求。他说,在他面前重新展示出来的他犯下的桩桩罪行,使他充满厌恶,他不愿再活下去了。
这就是审判的最高成就:邪恶受到如此深重的谴责,连罪犯都避之不及了。
一个从法官席上八万六千次谴责了邪恶(在著作中和青年人中间也进行了不留余地的谴责)的国家——便能够一年一年地、一步一步地摆脱邪恶。
那我们怎么办呢?……将来我们的后代会把我们这几代人称作窝囊废的几代:我们先是乖乖地让人家成百万地毒打,然后我们又关切地照料杀人犯过一个平安的晚年。
如果俄罗斯伟大的忏悔传统他们根本不懂而且觉得可笑,那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对于承受他们给别人所造成的痛苦的百分之一都怀着动物的恐惧,而这种心理又压倒了他们身上任何公正倾向时,那又怎么办呢?如果他们死死抱住用死难者的鲜血培育出的利益的果实不放呢?
不言而喻,那些即便是在三七年摇绞肉机把手的人,现在都已不年轻了,他们都是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了,他们丰衣足食、舒舒服服地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好时光——因此任何同等的还报都为时已晚,都已经不能对他们实行了。
就让我们宽大为怀吧,我们不枪毙他们,不灌他们盐水,不把臭虫撒在他们身上,不上勒口做“燕子飞”,不让一星期站着不睡觉,不用皮靴踢他们,不用橡皮棍打他们,不用铁环箍脑瓜,不把他们塞进监室像行李那样撂起来——不做他们做过的任何事!然而,在我们的国家面前,在我们的子女面前,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 找出来,统统加以审判!审判的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他们的罪行。要设法做到使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大声说出:
“是,我曾是刽子手和杀人犯。”
如果这句话在我们国家只说出二十五万次(按比例,以便不致落后于西德)——一也许就够了吧?
在二十世纪,不能几十年不区分什么是应受审判的暴行,什么是“不应该翻的旧帐”!
我们应当公开谴责宣扬一部分人可以惩治另一部分人的思想本身!对邪恶默不作声,把它赶进躯体里去,只要不暴露就行——这样做我们就是在播种邪恶,有朝一日它将千倍地冒出来。我们不惩罚甚至不谴责恶人,这不单单是在保护他们卑微的晚年,这等于从下代人的脚下挖掉任何公正观念的基础。他们之所以长成“漠不 关心”的一代,正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因为什么“教育工作薄弱”。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是,干坏事在人世上永远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一定能带来好处。
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够不舒服,够可怕的就是了!

恣肆若烈火,厚重如大海》有1个想法

  1. 匿名

    如同人是亦正亦邪的矛盾复合体一样,民族也是,在俄罗斯民族身上,这一点尤为明显,在这个民族当中,有伟大近于神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也有歹毒近于畜的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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